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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叫他回去,这人却铁了心要留在上海。

“好弟弟,你如今有了出息,就不能帮哥哥一把?如今这乡下的日子是万万过不下去了,地也种不来了。”

“上海不是好待的。”

“所以来仰仗弟弟不是?你现下在那明长官麾下,那是个大官呀……”

“你懂什么?”阿诚听他一口一个弟弟,心烦得很,呵斥道,“我不过是寄人篱下,没那么大本事。你趁早离开,我还能给你点路,如果执意留在上海,是死是活都不关我的事。”

撂了一通狠话开车回家,见明楼坐在书房的沙发上看报纸。

“大哥,我回来了。”阿诚带上门。

“过来坐吧,阿香弄了点点心。”

“恩。”

坐在他边上的沙发上,看着明楼惬意地中西合璧,芝麻酥配伯爵茶,忍不住笑道:“你这又下午茶喝开了?”

“忙里偷闲罢了。”明楼揉揉额头,“难得轻松啊。大姐被苏医生拖出去挑料子了,总算不跟我唠叨了。”

“你居然敢说大姐唠叨,等她回来,我要告状。”阿诚伸手把明楼嘴角的一颗芝麻给拂去了。

口渴,却只有一个杯子,明楼将自己的那一杯推给他,他也不介意,吹了吹饮了。

“她说等明台回来,要给明台说门亲事,早成家立业。又说我嘛,她是管不了了,可不能带坏你,要顺便也给你说一门。”

一口茶呛在嗓子里,瞪了明楼一眼。明楼伸手去顺他的气,抚着他的背,笑道:“我给你挡回去了,你怎么谢我?”

“谢你?”阿诚缓过气来,扬起了眉毛,“说不准我乐意呢?”

“你敢?”

“不敢。”阿诚挑挑拣拣,拈了一个榛子仁的,丢进嘴里含混道,又顿了顿,咽下去道:“对了,我四哥来了上海,想从我这里讨点好处。我给了他点钱,叫他走了。”

“他已经走了么?”

“不知道。随他去吧。上海不好待,他就是想留下也待不久。”阿诚摇摇头,“说什么乡下过不下去了,要来投靠我。真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明楼想了想道:“他倒也不算说谎,你想想我们最后怎么把统税凑够的?”

“怪我咯?”

“哪里,只是最近乡下确实不好过,我听说许多农民流离失所,日子也是真的过不下去。”

“我也知道,他们要是真的过不下去了,也不是不能帮一把。只是我瞧着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他又是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真要靠咱们接济?”

“你心里有数就行。我想你能处理好。”

大年夜的,丢下胡琴跑上楼去,忽然想起明楼这一日的话,总算明白他为何明明瞧不上那四哥的人品,却又旁敲侧击地说乡下日子不好过。

这个人,原本就是从头到尾都知道桂姨要回来的。

“阿诚哥,大少爷叫你呢。”

第08章

门被敲响的时候,明楼就晓得,他是真的生气了。

早先大姐同他说的时候,他本就不赞成。明家不缺钱,给些钱在乡下打发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何必回明家来。谁料她大年夜里回来,确实不好强赶一个老人家到街上去。只是这么一留,怕是要留下来了。

他晓得这件事做得不妥,就任阿诚发了一通火,由他骂几句,明日一家人坐下来再谈怎么弄,总不好除夕夜里攒着火守岁。

谁料他越说越激动,噌得就站了起来,劈头就是一句“当然,你们也不用考虑我的感受,在这个家里我就是个仆人嘛!”

“你怎么说话呢?谁拿你当仆人了!”明楼听着这话头不对,立即喝止了。

杀人诛心为上。可你居然用到我身上来?

劝了一通,也不知道他听了多少,一句“晚安”便晓得他这口气根本就没平下去。说要去搞什么祭祀的东西,祭祀的东西不是早就准备好了!

越想越觉得窝火,从桌边抓了一本书过来,翻开却见一个已经发黄的叶脉书签。

那是明台刚上劳动课的时候,老师要求交手工作业,明台小笨手做不来,阿诚就帮他做了许多,交完作业又随手乱放。阿诚了一些起来,就包括这个叶脉书签。如同这业已泛黄的书签,阿诚在明家最初的那些岁月,在明镜或者明台的回忆里已经发黄卷曲了,只是明楼眼里,仿佛还是一片郁郁葱葱。他当然记得阿诚是怎样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变成一个独立而强大的青年,有时会常常让明楼忘记,他曾经只是一个年夜里饿得躲在明家厨房的水台下猫着偷吃的孩子。

望着面前这碗阳春面,阿诚忽然觉得屈辱。

如果是他七八岁的时候,桂姨让他好好地吃上一碗阳春面,他会感激地大哭。可他只能等着逢年过节被带到明家来吃一顿饱饭。他记得自己像只老鼠一样被明楼从水台底下捞出来,请他吃饼干,记得自己小心翼翼地把饼干渣子用油纸包起来贴身藏好。在明楼的身边的日子温暖得让他忘记了时间是怎样流逝的,而就在这个桂姨忽然出现的晚上,他所有的回忆都苏生了。有好的,有坏的。说来也奇怪,他几乎很难想起桂姨到底具体怎样折磨了他,他记得清楚的,只是他怎样如履薄冰地在明楼的身边学会不用小心翼翼。

享受被爱原本不是一件需要学习的事情。他却花了很久学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坦然地被爱。

对明楼发了一通火出来,又觉得自己没出息。从来只是对着他发火,发些同他不相干的火。真的对上始作俑者,反而又没什么感觉。

桂姨是在明镜父母双亡后依旧守着他们姐弟的,明镜对她有感情,阿诚心里其实明白。乡下过得确实很苦,若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又回来,这个阿诚心里也明白。只是看着桂姨,对着四哥,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慌张。他们像是两股力量,要把他拖回到旧生活里。他不是怕苦,如今更不怕被打,他害怕自己失去了那种坦然。

坦然地认为自己是个明家人,坦然地认为他有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姐姐,坦然地认为他有个一天到晚惹事但又聪明可爱的弟弟,坦然地认为明楼是他的哥哥,他的同志,他的爱人。

这样的坦然一旦崩塌,他二十几年的生活便分崩离析了。

一晚上翻来覆去,解了外套,靠在床上。伸手在裤子口袋里摸着一盒凡士林,耳根一红,忽然想起来晚饭的时候他和明楼心照不宣地灌大姐的酒。只这几个小时,倒像是好几年似的。

从海军俱乐部回来,他绕道去四哥如今蹲的里弄去。他寻了一个棚户待着,耳朵冻得通红,见到阿诚来了,噌地一下蹦起来,同边上蹲着的道:“你瞧!我没瞎白话不是!这是我弟弟!我真有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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