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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卷地白草折

雪已下了三日,没有风,没有鸟兽,斗大的雪花飘下,山间苍茫一片,万籁俱寂。

不同于江南秀岭,这是塞外的山,极高,又极寒。

樵夫呆立在山道口,仰头看着眼前陌生的异乡人,满脸惊诧。这人兴许不太正常,这样冷的天,这样可怕的山,鸟不拉屎的地方,过来作甚?他骑着马倏然而至,一下子便到了眼前,马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吓得人腿都软了。半晌,樵夫才哆嗦着好心劝道:“雪下得这样大,上去会死人的!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这种天,也只敢在山脚砍砍柴。大爷你要上山,可不是闹着玩的!”

来人裹在黑色的披风里,斗笠下露出半张虬髯丛生的脸,他踢踢□□不安的高头大马,抬手一指前方,冷哼道:“我只问你,是不是这条路?”

樵夫看不清他的脸,却被冷冽的声音震住了,俯身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尚未说话,便听那马儿一声长啸,待他抬起头来,一人一马已然远去,道上空留两排长长的蹄印。

“怪人,真怪。”樵夫啧啧两声,往山下走去,“山里有啥啊?神仙?神仙是咱这种人见的!”

除了雪,山里什么都没有。没膝的积雪掩埋了本就曲折逼仄的山道,稍不留神便会一脚踩空。行了二里路,马就停下了,呼哧呼哧喘着气,马蹄在原地乱踏,任主人怎样挥鞭子,都不肯再向前一步。这汉子只好翻身下马,扯着缰绳骂道:“娘的,再耽搁下去,怎么赶得回去?怕死的畜生!”他将马拴在道边树上,拍拍腰间裹在布巾里的刀,大步向前迈去。

然而他低估了眼前银装素裹,看似毫无凶险的雪域。樵夫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不会骗他。

他直走了两个多时辰,前头早没了路。雪落在身上,化成水,渗进披风里;一路小心谨慎,时时留意脚下,身上又不知生了几层汗水:衣服已经湿透了。饶是他内力不浅,也有些受不住,牙齿一个劲地打颤。仰头一看,前头依旧只有茫茫的雪。他咬牙,将沉重的腿从雪地里□□,继续走。谁都知道,在这样的地方,一旦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走不动,就是死。他并不怕死,人在江湖,哪天不是在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眼前一阵发白,他捂着脑袋,一手探进怀里,摸到那只薄薄的油纸包,心道:哪能为了这死在这种地方?

耳边只有落雪簌簌作响的声音,夹着他粗重的喘息。

连攀带爬,又走了半个时辰,前头的高地上,忽探出一片屋檐来。

他心中一喜,提力向上奔去不过三步,便听头顶一道漠然之声:“吵死了!”那人话音未落,汉子便觉一道凛冽寒气直逼面门,不容犹豫,他当即弯腰后仰,身体贴紧地面,避开来物,不想又闻“铮”的一声,腰间横刀随声而落,没在雪中。汉子直起身来,只见雪上伫着两把一寸来长的冰棱,不禁陡然变色:这人以冰棱为暗器,来势汹汹,落地却如此轻巧,竟不至完全钻入雪中,这手发自如的功夫,怕是老爷都不如吧?他心中一喜,想是找对了人,然再想以自己微末道行,能躲过一枚,又不禁汗如雨下,当即拜倒在地,高声道:“谢前辈手下留情。”

那人又道:“留情个屁!要不是怕你流血,弄脏了这雪,老子早把你踹下山去了。咋咋呼呼那么大声,没听见正落雪吗?”

汉子一愣,知道高人总是有些脾气,不以为意,从怀中纸包里拆出请柬,捧在手上,恭敬道:“陈老爷子,是小人唐突了,还请您原谅。小人姓付名九,是奉落梅山庄方老爷、二少爷之命,来请您屈尊下山的。二少爷年后喜添一子,老爷广发请柬,邀请天下英雄到我落梅庄中,您是武林巨擘,本不必……”这话尚未讲完,那老头便嚷嚷道:“不去不去!姓方的这两年越来越糊涂了。添个孙子有什么了不起,还要全天下人都去喝酒?该不会这么多年家里没个娃娃,一时高兴傻了吧?嘿嘿,也难怪,他都半截身子入土了,才有个孙娃娃,也不容易。你去跟他说,我很为他高兴啊!就是喝酒嘛,这点屁事,值得我下山?”

他一开口,付九脸上肌肉便僵了大半,初时知他是得道高人,又记得老爷一再嘱咐不可冲撞,生生忍着,哪道他满口无礼之辞,越说越放肆,当即勃然变色,额上青筋暴起,几要发作,又想到有命在身,只得强忍屈辱,拱手道:“陈老爷子,我家老爷说,自太湖一别,已二十余年不曾见过您老,此番聚会,虽说是庆祝孙少爷出生满月,更多是想同故交老友借此一聚,话些家常。他当您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又是至交,孙少爷一出生,就要小人自苏州落梅庄一路赶来,特意请你下山,不知老爷哪里得罪了陈先生你,小人给赔个不是,还请随我下山。”

老头冷笑道:“他姓方的家大业大,是天下第一大善人、大高手,这两年家业只怕更大了吧?有半个苏州城没有?这样的人,姓陈的高攀不起,跟他有什么狗屁家常要说?要走快走,省得一会老子不高兴,赶你走!”

付九一张黝黑面堂胀成红色,自雪中抓刀起身,怒道:“你不肯下山就罢了,为什么还骂我家老爷?未欺人太甚!”

那人又笑:“我说他是天下第一大善人,大高手,是骂他?这可是大大的好话,你这小子太不识好歹。”

付九冷哼一声,拔刀出鞘。天下谁人不知,落梅山庄庄主方携泰,是做无本买卖起家的,二十岁便有万夫之勇,赤手空拳挑了太湖第一匪帮的总舵,而后生意更是越做越大,炙手可热,长江自汉口而东的漕运商帮无一不知其赫赫大名,称其江左一霸。不想这位大豪杰年过不惑却宣布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在苏州购地置屋,建山庄一座,请秀才取了“落梅”二字以示风雅。因着方老爷子年轻时劫富济贫,为人仗义,到老激流勇退,淡泊名利,为年轻人留了片天下,便有江湖人称“仁义无双”。那人称他天下第一大善人,自是嘲讽这雅号了。付九自幼被老爷抚养长大,视他如再生父母,此时哪里还忍得住,早忘了老爷嘱咐,一声断喝,冲上前去。

高处那人呵呵一笑,并未现身,悠然道:“你家老爷就是这么请人的?”

付九本已力竭,此时怒极攻心,心力暴涨,直往那高地冲去,但见身前一块裸石,弓起身子,脚下借力一跃,高高跳起,方看清那片空地上一桌一椅,正坐个灰衣人在喝茶,便是那不知好歹的陈老头子了。付九举起刀来,对着他劈头砍下,骂道:“谁跟你罗唣!”他这把刀刀身狭直,本不利于劈砍,然而一则刀刃锋利,吹发立断,可弥补一二,二则两人功夫悬殊,倘若不能先声夺人,只怕再无机会近身,只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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