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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在沈夜的注视之下摇了摇头此时此地只余下他们两个,沈曦在一句“这一次要好好长大”中点头隐没,于是小姑娘眼中的少年也消失了,等到再次显身出来,仍是城倾之日独自伫立城巅的紫微祭司。

谢衣想了想微笑起来,又点点头,于是沈夜看他的眼神不就有些无奈,两道分叉眉也从舒展变成了微皱的弧度。

不过是问他一句“可是等了很久”而已。

已经逝去的人便不会再相见,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活着的人什么也看不到,然而死去的,倘若还有魂魄存在,却未必看不到阳世。

巫山水底的神女墓崩毁那天,初七独自留在墓室之内,所有知觉随着墓顶塌落而陷入无边混沌。百年前他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只是那时有术法缚困,神智沉浮数次最后还是回到躯体之中;而这一次却失了拘禁,像水底的气泡浮空而起。

再清醒时已不是冷漠杀手。

虽然只有魂魄,可曾经流失的感知能力又回来了,神识无比清明,仿若大梦初醒。

忘川刀上散逸的五行灵力被相似的魂魄之力吸引过来,他看见这百年间行走人间的另一个自己,旧事前因全部连贯,细微如芥子,厚重如须弥,在整个人如瓷器裂损不复之后,又以死亡的方式重新归于完整。

魂魄并没有定形,所知所感也不再受地域所限。他便暂留在生死交界之处,看着阳世景象,一日一日,一分一分,直到那座九天之城倾覆烟灭。

再后来,也就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越过生死交界就是幽冥。无数魂光载沉载浮,像灯火的海洋。

忘川之下,地界上空升腾着通天的光柱,新魂旧魂像流星划过,一靠近就融入其中。

等到身边的魂光都走尽了,黑暗里才又显出一双人影。英挺眉目,俊秀容颜,灵力在周身散发出淡淡光辉,依稀还是百年前捐毒大漠中相对而立的模样。

烈山部中有关破军席位的记载早已销毁,后世之中恐怕再不会有人知道,流月城最后一代紫微祭司与下界第一大偃师有怎样的联系,然而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

时光落尽是旧人。

沈夜本还怀着几分担忧,不知这百年强行续命会不会对魂魄造成损害,看他形貌行止都和从前一样才安下心。

说久别也许不算,毕竟离世前数日他们还曾见面,然而此时再遇,已不是从前不知情的下属,却像是远行回家的归人。

等了很久……倒也算不得错。

这样想着目光就柔和起来。谢衣迎着他的注视,声音虽低,在无边的空旷静寂中却显得异常清晰,他说,师尊。

百年前的旧称呼,像一只手曲了指节在心底轻叩,岁月倏忽倒转。

于是沈夜也像从前一样应他:嗯,何事?

似乎还带着些不经意的闲散。

谢衣的笑意就又深了一分。

有很多话想说,从一百二十二年前离城之日起,到恢复记忆又被困墓中为止,隐瞒的事要坦白,说过的谎要解释,变了的,没变的,看见的,了解的,他的愧疚,他的牵挂,他的满足,他的遗憾,他的恨与爱,他的几经摧折始终未能更改的真心。

多得涓滴成海浩瀚如沙。

分不出轻重主次也不知要从哪里开始,于是最后说出来的,就只有寻常又寻常的一句:

“当日去巫山之后……未能回返,请师尊恕罪。”

这一生最后一件憾事,就是没能陪他到最后。

他低首要行礼,却被沈夜制止,沈夜看着他微微摇头:“你人在此处,还要我恕你什么。”

毕竟已是百年光阴。

沈夜想,倘若是百年之前,冲突尚在,气正盛,心正烈,或许会将所做之事桩桩件件追溯前因;如今眼前的人他杀过又救过,这段感情拿得起放不下,舍不得也斩不断,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已是一生的时间。

回想起来,不仅是他一个,自己身边亲近的人无一生还于世,是因自己所累,所谓善恶有报?

可是看看面前这人的神情虽然没说出口,眼里流露的却分明是欢喜。

……要说你什么好。

轻声叹了口气,走近他,朝他右眼上的偃甲镜伸过手,巧半弧在一触之下散作细小灵光,下面尚留有魔纹痕迹。

“谢衣,你其实不需如此……当日在广州码头说过的话,并不全是虚言。”

“师尊是指哪一句?”

“将你毁去记忆做成傀儡,此事过错在我,”拇指指腹滑过脸颊,仍有触感与温度。

“……然而也并非违心所为,当时当地,本座未作他想。”

他了手,才放下一半却被谢衣拉住。

就那样握着停在半空,沉默了一阵,谢衣才开口。

“……师尊可知后来巫山水底发生了何事……?”

他将那天的经过讲了一遍,说到神农留下的三世镜巨石,也说到墓室中的决斗。沈夜听得皱眉。

“乐无异……他跟你动手?呵,真是像了个十足。”

“心有所执,作此选择无可厚非……只是……”谢衣并未抬头,视线停在交握的手上,“只是对决的时候想起往事,易地而处,想师尊当时的处境及后来种种……”

“……百年光阴无知无觉,便如另一段人生,然而既能陪伴师尊左右,我亦无他求。”

沈夜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凝结着闪烁的碎光,然而微笑仍在。他沉默半晌,将视线从那双眼睛移开。

“你等在死生交界之地,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不是。”

“那又是为了什么?”

“……”

“说。”

“属下只想追随主人。”

“你”

回过头来那人还在原处,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是初七还是谢衣又或者只是一个执拗不悔的傻徒弟?他重又靠近过去,逼近他眼前,鼻息相闻,视野之中只剩下彼此对视的眼瞳,幽暗深邃令人目眩。

被握着的手忽然抽出,圈在身后向前一拉,目光沉落下来,变成一个无可抗拒的吻。

远离阳世,魂魄所化的形体。

没有凡间躯壳相隔,这接触几乎能直接感知到对方心魂深处。而此时他们所在的地方却是境由心生的地界,所思所想皆能化作幻象,于是前一刻还不见日月的黑暗里,后一刻却涌出光芒,清水涟漪一般从两人脚下铺展开去。

是谁的思绪开了头,又掺了谁的心意。

四周光泽变幻,忽而如水流波荡,忽而又颤抖不休,直到最后两相重叠,景色豁然清晰起来,化作穹庐万丈,繁星漫天。

再回神已不知过了多久。

三界有别,时间也不能以凡间长度估算,然而也再没有什么需要时时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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