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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又睡着了,这一睡便堕入梦境之中。

像是无限接近生死边界的地方,四野漆黑空旷,无星无月。

眼前似乎有一个人影,他极力辨认,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而左侧胸口中那个从来不曾有过知觉的地方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似乎有件事尚未完成,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而从那人所在之处传来含着失望的痛楚,他隐约觉得,那是他永生难赎的罪过。

后来他就醒了。

睁开眼睛就看见他心中所念的那个人,离得这样近,近到能从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而梦境就像一座坍塌的宫殿,一瞬间便崩碎消散下去。

梦里梦外,庄周迷蝶。

那一年大约是被上天注目的一年。

像平静阔水漫过断崖,从某一时刻,某个节点开始,水流就忽然改变了方向。一场发生在西域偏远之处的灭国浩劫,造就了九天上下,边疆中原无数的命运转折。

而一切发生之前,所有人都在命运的交叉点前安静等待。

万古江山一枰棋。

西域,捐毒。

浑邪王在祭坛前仰望繁星。深秋大漠的星空异常明亮,从他醉意朦胧的眼中看去,好似下一刻就将如光雨陨落。

兀火罗在自家庭院中抱臂而立,看长子手执晗光演练剑法。

他年轻貌美的汉人妻子站在葡萄架下,怀中幼子在晚风里酣然沉睡。

中原,长安。

宫墙内院深处,淑妃红珊弯下腰替小皇子拉了拉衣裳,温声教他,待会儿行礼要记得口称父皇。

圣元帝为五万将士送行,神色肃穆将一碗酒捧在乐绍成面前。

正当盛年的乐将军接过来一饮而尽,又将酒盏抛下城楼。风卷着帅旗猎猎作响,在头顶上空铺开一个硕大的“乐”字。

江陵城北,纪山。

谢衣将仿照桃源仙居石像所做的人偶留在了偃甲房中。

桃源仙居图上扣了六子连环锁,和一排古旧的捐毒画卷放在一排。

北疆,流月城。

砺罂罕有地在祭典之时忽然现身,在祭台上所有人的惊愕注视下回旋了数圈,又带着骇人的怪笑声消失了。

沈夜未动声色将众祭司遣散,仅将华月与十余名高阶祭司留下。凛凛目光扫视了一周才吩咐:

一切按先前布置行事,万事谨慎,以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十五日后捐毒城破。

宏丽国都化作一片断壁残垣,浑邪王逃入地下祭坛,手戴当年神农所赐国宝指环与王妃相拥死去。

乐绍成领兵杀入城中,却遭到带有魔气的矩木枝吸噬,以折损两万兵士的惨痛代价撤出捐毒。临走前偶遇兀火罗遗留在城中的幼子,遂将其救出城。

城破不久,南疆天玄教闻讯派人追查,然而所遣三人均就此失踪。

百草谷也派人赶赴捐毒,同样一无所获。

捐毒国自此从九州浩土之上消失,无数亡魂怨灵闭锁地宫,留下可怖传说,过往商旅尽皆绕行。

晗光古剑随同兀火罗首级一并呈入乐绍成帐中,从此成了长安巨贾家中的一柄藏剑。

而千里之外,北疆上空,心魔砺罂忙于吸食捐毒国难中爆发散逸的七情,本已危机四伏的盟约重又稳定下来,流月城自此换得最后十数年安稳。

数千年前留下的神之遗迹,也终于逼近了陨落的终点。

时光寸寸推移,朝着破晓之前的最深处,黑暗与光芒的分界线迤逦而去。

彼时流月城大祭司寝殿里,初七醒来那一刻,沈夜从他神情中察觉到一丝异样,他有些恍惚,一时竟分辨不清眼前人是他只肯听命行事的下属,还多年以前那个与他纠缠背离又无法割舍的逆徒。

而初七的视线落在那只抚过自己额头的手上,掌缘齿痕宛在,提醒他前日发生过的一切。

他抬手去抓住他的手,他说,主人。

沈夜由他握着,勾起唇角,说,本座的利剑与护盾,岂能就此轻易折损。

殿外冷雨重又下起来,簌簌之声不绝,与许多年许多次的记忆都差相仿佛。

他们在这雨声里相拥而吻,一个身上还残留着殿外清秋的冷冽,一个重伤未愈,唇上带着异于平时的热度。

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

冷与暖相贴,温度传递过去,渐渐分不出彼此。

像一场久远的虚空幻梦,十指扣着偷来的温柔,百年未醒。

没有来由,没有归处,无人知晓,他始终是他的属下,他始终是他的主人。

然而在抵达最终的虚无之前,长长来路,的确有过那样的陪伴。

在清晨穿过矩木枝条照进城中的第一缕光线里,在从沉思之间到寂静之间曲折蜿蜒的石道上,在空旷祭台下层层叠叠的无数石阶前,在大祭司殿摇曳闪烁的灯火旁,在庭院花池倒映着月影的碧水间。

你是我的梦境。

你是我梦境里唯一所见的人。

我在梦里与你执手相对,百年时光如河流磅礴壮阔。而无论前路如何,我们都曾如此相拥,在彼此眼中看见星沉海底,看见雨过河源。

相诀累盈长,相会终有期

十五

[萍踪]

师尊觉得,以凡人之力能否创制生命?

创制生命?你又在转什么鬼念头。

弟子只是想,倘若生命能以人力创制,或许就可除疾患,超越生死。倘若有一日,人们醒来发现自己身体完好,不用为疾患所苦,不用为生死所困,那不是件好事么?

呵,亏你想得出来。

师尊觉得荒唐?

荒唐未必,只是天道浩瀚,要以人力超越何其艰难。

弟子也知这想法太过狂妄……然世间众生皆苦,倘若能穷极偃术一途,有朝一日能实现也未可知。

倘若果真能实现,你的偃术可当得起通天彻地四字了。

倘若果真能实现,弟子便将所造生命做得跟我们一模一样,千百年后我们不在了,他们却还能替我们活下去。

如何能做到一模一样?就算真的一样,那一个你便能取代这一个你?

这……应当并无二致。假若弟子不在师尊身边,但还能有……

哦?不在为师身边,你是要去哪里?

……弟子失言,请师尊恕罪。

我随意问问罢了,看你这样子,不必在意。

师尊。

又是何事?

呃,哈哈,无事。

……弟子但愿此生长伴师尊左右,师尊所在之处,就是弟子所在……

太初历六千六百九十年。春分。

长安城里春风拂面,耐不住寂寞的花枝压满了所有墙檐,开得闹哄哄一片绚烂。

谢衣站在街角,一回头就看见手握半截木剑的乐无异。

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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