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七章 暂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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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平仓中人、骡俱是并然有序。

骡子在左边吭哧吭哧地拉着磨,人则是在右边有条不紊地运着粮。

雍丘县的常平仓占地极大,当日光是为了起建,就已经征发了数千民伕,足足花了三个多月,才真正成型。陈笃才养尊处优十余年,早不似少时能吃苦,他咬牙忍着袍子上的那湿湿的骡尿渍一路往前行,仿佛怎的走都走不到尽头。

他越走越是心慌。

沿途个个仓房中几乎都有被雇佣的挑夫、苦力,众人大多光着上半身,下身着一条犊鼻裤,或爬在粮山上头,或两人一同握着一根大大的竹简,用尽力气,把那大竹竿自粮山顶上往粮堆底下插,诸人背上、手臂上俱是湿漉漉的汗水,看得陈笃才心惊胆寒。

什么时候,竟是来了这样多人

按着方才差役过去同他禀话的说法,陈笃才一直以为,最多也就十余人而已,可看眼前这阵仗,至少得有数十乃至上百人

他转过头,见顾延章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迟疑了一下,方才问道:“敢问副使,那众人手中所持却是何物”

顾延章扫了一眼,见得陈笃才看着那些人手中拿着的竹竿,十分耐心地解释道:“此物暂无名字,我且唤它做取粮器,乃是用竹筒所制,在竹简下端铆入铁片,再自竹简之中钻入几条铁丝,与那铁片烙在一处,等到将竹竿插入粮谷之中,抽动铁丝,便能将那铁片转动,封住竹筒下端如此,竹竿自上而下插入粮堆,自能分层取粮,层层取到,不容易出现只取浅层,不取深层的错谬。”

他一面说,一面还不忘夸道:“听说当日这常平仓还是陈知县督建,果然建得比其余常平仓要好上不少,尤其那屋顶若不是屋顶盖得够高,取粮的竹竿还未必能全然竖得起来,也未必能好好使力,倒要叫他们多费不少功夫。”

陈笃才听到此处,一口老血都要吐得出来。

雍丘县的常平仓确实是他督建的。

为了多从朝中讨要银钱,当日的图纸,他是改了又改,地方占得大,屋顶建得高,借着“常平仓乃是百年、千年之计”,“务要小心防火、防盗、透风”等等由头,果然从京城里头要了不少物资、银钱下来,便是原本四千人的民伕,也给他硬生生讨成了七千。

须知道,此时有一种说法,叫做买役钱,为了不去服那徭役,不少人家宁愿偷偷使钱买通了下头胥吏、官人,叫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好雇佣旁人来顶替。

陈笃才在雍丘县当官两载有余,他手腕了得,把下头老胥吏也治得服服帖帖,不少地方都安插上了自己的亲信进去,这征发徭役的差事,自然也是信得过的人去做。

届时只要摊派徭役的时候,好好筛选人户,专挑那家中小有资财,人丁不够的人家去派,再叫人暗示一番,自然十个里头有八个愿意出钱。是以多一个民伕,就有可能多份的买通钱,多三千个民伕,便会多上数万贯,等到下头人把钱拢到了手,不过打一个转,自然就进得他的荷包。

至于那建常平仓的物资、银钱,自也少不了倒买倒卖,以好充次等等做法,调拨过来的物资越多,京城运来的自是上品,他挪得出去,倒卖一番,用次品来充用,届时其中差价,又落入了自家手中。

屋顶盖得越高,库房建得越大,请下来的民侠数量越多,他能落下的好处便越丰厚,是以当日陈笃才着实是使了吃奶的力来运作。当日建这一个常平仓,少少来算,陈笃才便得了数以十万计的家资,除去用来买通关节的部分,剩余下来的,也十分可观,本是历来极得意之举,不想到得今日,竟是自己坑了自己

他头一回生出后悔来。

当日就不该把这常平仓建得这样高

若是屋顶够矮,那样长的竹竿,又如何能竖的起来,插得进粮堆之中

他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听得乃是顾延章同下头几个僚属一并想出来的办法,又请了工匠做了出来,心中早把那几个派来看着常平仓的心腹给骂得狗血淋头。

这样大的动静,只要留心了,又如何会发现不了

打铁丝不用时间给竹筒钻孔不用时间打铁片不用时间寻工匠不用时间

居然瞒着到今日才叫他知晓,便是他长着诸葛亮的脑子,想要在这须臾之间,寻些对策出来,也并无可能啊

即便如此,陈笃才还是不得不做一副上心的样子,道:“副使要用工匠,怎的不与县中说一声,衙门想要调用匠人也好,调用铜、铁也罢,总归要比提刑司寻起来方便些。”

顾延章却是摇了摇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眼见就是秋收之时,上回我还同他们说起,有事无事,都要少搅动得县中衙里头不安宁才好,大家都忙,能自家做得完的,何苦要叫衙门出头提刑司也能开调令,也能去调铜、铁,自是不用惊动县衙才好。

把当日陈笃才同他说的一番话,又原样还了回去。陈笃才一口血才咽下去,险些又呕了出来。

一当日确实是他同顾延章寻的这个理由,言说什么秋收将至,衙门里头人手不足,不好日日在此守着,又抽走了不少衙役,另调走a了许多户曹司中的胥吏,然则万万没有想到,转过头,原以为十分巧妙的一番行事,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顾延章却是没有功夫去理会面前这人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他来来往往与陈笃才说了这样一通话,已是十分不耐,复又把话题拉得回去,问道:“不知陈知县,这常平仓中存粮究竟是怎的回事寻常粮谷,多半一石里头能碾出六斗,可这雍丘县中的存粮,莫说六斗,不少连五斗都碾不出来,其中多有霉变不说,还夹着不少两年以上的陈粮,另有砂石无数本官查过当日入仓的旧档,均是经过县中三重查验,另有转运司同着验视,不知究竟是哪一处出了毛病,才叫库中如此情况”

陈笃才如何能回话

宗卷库中的档案,常平仓中的账册,都盖着雍丘知县的大印,由他陈笃才为其背书。

眼下面前就站着新任的提刑司副使,对方年纪轻轻,站得笔挺,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双目炯炯,仿佛将他身上射出两个洞来。陈笃才被他盯着看,又被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追在耳边,还要分神回答,压根没有余力去思考究竟应该怎的回话,才能叫他吃的亏最少。

想到这里,他反而心中略略冷静下来。

这种时候,除却咬死了说什么都不知道,他绝不能透露半点东西。

陈笃才抬起头,换上了一张惊慌失措的脸,望着顾延章,叫道:“副使,下官当直是样样按着朝中体例来,所有规法、行事,都不曾有半点错谬,至于为何常平仓中会变得如此,却是并不知情还请副使明察

“这样快就要转去中牟县了常平仓的事情竟是办完了不曾”

季清菱坐在案前翻着最新的邸报,却是隔着窗户,听得耳朵外头顾延章与小断说话,她原本没有怎么放在心上,等到反应过来,实在吃了一惊,等到对方进得屋,连忙迎了上去,急急追着顾延章问话。

顾延章面色却是有些凝重,因是季清菱问,他并不瞒着,便道:“时日有限,下头还有好几个县镇要查,若是光盯着这一处,下头事情便要做不完了。”

又道:“索性此处常平仓中证据确凿,只要将相关事体移交出去,想要查清此案,并不太难旦陈笃才开了口,后头便好说

原来自当日顾延章把陈笃才请去常平仓中问话,三四十个问题,对方一个都答不上来,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直道他自己什么都不清楚,都是下头人瞒着他做的坏事。

顾延章并没有功夫同他在此处干耗。

陈笃才是朝廷命官,对方熟知律条,任过推官、知县等等,判案多年,并不是随意几句话便能哄诈出来的,两人只对答了一会,顾延章就清醒地意识到,单靠此处简单几句话,哪怕满仓都是物证,只要陈笃才装傻,他也没有办法逼着对方认罪。

既然如此,顾延章索性按着旧例,将陈笃才移交给京城提刑司中处理。

一这样一来,一则给在司的同僚送去功劳,二来,也是自己实在没有功夫去审讯。比起大家没得吃,倒不如把肥肉让得出去一半。

若是在司的同僚们审了出来,自己带队查出常平仓中问题,自然能同下头人分一部分功劳,而在京城里头的提刑司官员,也能分得审讯之功。

有功起分,不吃独食,才能不叫其余人看着眼红,把桌子掀了。

顾延章非常明白,自己只是初到提刑司中的一个副使而已,名义上是仅次于暂任提点刑狱公事胡权,可实际上,公厅里头随意提一个末等的官员出来,资历都要比他高上不少,如果样样都要揽着自己做,先说功劳是立不完的,再说,京城里头那些日日案牍劳形,却又半点功劳都得不到的,说不得背地里会怎么议论,又会如何扯后腿。

有时候,并不是你想要做事,就能做成事。如何权衡利弊,化阻力为助力,才是最重要的。比起这些,独占功劳什么的,倒是其次了。

既如此,自家做不到的,穷人能做到,他就把此处情况写成折子,叫下头一人四骑,快快回得京城,同胡权票明此处情况,一则要快些调任新官过来接任陈笃才,二则要将其人押回京中待审。

如今虽说才把信送出去,可顾延章已是准备起过几日要启程去往下一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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