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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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倾盆,伴有阵阵雷鸣,尚未黄昏便一片黑暗。王府上下一派死寂,蕴藏着阴沉之气,雨水打在屋顶哗哗作响,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好似天都要下出个窟窿来。

溶光院内婢仆俱不敢多言,行事小心谨慎,忐忑地往室内睇去一眼,生怕被王爷迁怒。

里头跪了一地的郎中,均束手无策,战战兢兢地请罪,“王爷饶命……”

从未见过四王如此震怒,他坐在床榻边沿,怀中紧紧地抱着一个已无气息的身躯,不容任何人靠近:“一群庸医,要你们何用!”

他们是杨复特意从宫中请来的太医,替小丫鬟把过脉后,先是惊异,继而纷纷摇头:“请四王节哀,恕臣子无能,没有起死回生的本领。”

其中有一个忍不住道:“恕臣直言,这身体已经断气多日……四王,还是早日让其入土吧。”

不知哪句话刺激了他,杨复当场便拔出佩剑,直指对方心口:“闭嘴。”

那位太医吓得面色惨白,登时一肚子话咽了回去,跪地求饶。

听得杨复愈加烦躁,他低声呵斥:“都滚!”

他面目沉郁,嗓音冷冽,震慑威严直入心扉,吓得一群太医忙不迭起身,连滚带爬地离开内室。

喧闹的气氛平静下来,偌大房间只剩下他跟小丫鬟二人。两人衣裳都湿透了,他却恍若未觉,始终没有松开她的身体。

“淼淼……”

杨复紧抱着她,一颗心渐渐沉入深渊,漆黑冰寒,如同死灰。他们都说她没救了,可他怎么能相信,前几天还活泼跳脱的小姑娘,一眨眼便成了具尸体。她静静地倒在他怀中,难得有安静的时候,连话都不跟他说。

小丫鬟紧紧地闭着眼,唇瓣乌紫,小脸苍白近乎透明。她的身体冷得不像话,杨复跟抱着冰块似的,她那么胆小,在水底挣扎的时候,该是怎样的无助?

杨复不敢想,头深深地埋入她的颈窝,嘶哑低沉:“本王错了……淼淼,本王错了,你还能不能回来?”

可惜没有回应,淼淼不在这儿,小丫鬟更不会说话。

悔恨的情绪几乎将他淹没,若那日他没有轻易答应太子,她便不会出事。这一切都怪他,是他没护好她。亏他当初还信誓旦旦地说,日后受了委屈,都要告诉本王。

她在太子府有没有受委屈,又向谁诉说了?

当初的小丫鬟水眸晶亮,一脸期盼地问他:“王爷会替我出头吗?”

他说:“说不定。”

这句话含糊不清,其实从那时开始,他心里便想好好护她周全了。她干净纯粹,像冰天雪地里的一株瑶草,坚韧顽强,晶莹剔透,让人不由自主地想疼惜。

她大抵自己都不知道,她看他的时候专注希冀,眼眸璀璨,里面只承载了他一个人。有时看着看着,她便出神了,那双水眸泛着淡淡怅惘,一点点被绝望吞噬。不知为何,他便会有些心疼。

她给杨复的感觉,就像飞蛾扑火,明知没有好结果,依然奋不顾身。奇怪得很,分明是人,怎么会让他有这种想法?

这个勇敢单纯的小丫鬟,早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他没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可是为何,他才认清自己的感情,便要失去她了?

杨复的手臂一点点收紧,想要汲取她身上的温度,然而没有,冰冷彻骨,她一点温度也无。湿润的水痕顺着小丫鬟的肩窝流下,滑入她的衣襟中,与湖水混为一体。

心头被人开了个大口子,呼啸冷风灌入其中,他浑身都疼。

*

廊庑两位丫鬟捧着衣裳,面面相觑。王爷这副模样,她们都不敢进去,可若不及时换衣裳,照这天气定会感染风寒的。是以她们才这般为难,王爷明摆着不欲让人靠近,她们若是去了,岂不是自寻死路?

正巧乐山乐水从外头回来,两人一身的伤,浑身泥泞,颇为狼狈。

“怎么了?王爷呢?”乐水搀扶着乐山走到跟前,沿路都有血迹混入水中,不知是他们的,亦或是太子的人。

两个丫鬟胆小,见状险些惊叫出声,惊魂未定地认出他俩,结结巴巴地回答:“王爷……王爷在屋里,你们这是怎么了……”

乐水不多言,举步便要进屋,想了想停住了,“王爷可是说了什么?”

丫鬟露出难色,“方才太医来过,都被赶走了。王爷十分生气,这会儿谁都不让靠近。”

若不是亲眼目睹,她们估计也不会相信。王爷才回府时怀里抱着一人,徒步行走在雨中,他步履沉重,面如死灰,哪里是她们认识的那个仙姿玉质的四王。而方才,他更像癫狂了一般,将所有太医训斥个遍,不惜拔剑相向。

他的所作所为,全因那个叫淼淼的小丫鬟。两人不由得纳罕,王爷竟对她如此重视,而她又丧命了,究竟怎么一回事?

乐山剧烈地咳嗽起来:“王爷……还好吗?”

丫鬟摇头:“不大好,方才淋了雨,衣裳都没换,这可怎么办才好。”

说着往屋里看了看,里头寂静无声,无法揣摩。

一旁的高月看不下去,伸手夺过她手里紫檀托盘,“不就是换个衣裳么,我去!”说着大无畏地迈过门槛,表情愤怒复杂。

她也是今天才知道,淼淼跟王爷关系匪浅,以前褔纹老拿她取消,淼淼都在一旁笑而不语。可是她居然跟王爷……她藏的这么深,一定在心里嘲笑自己愚蠢。思及此,高月牙关紧咬,对她恨得牙痒痒。

她怎么就死了,不然她一定不放过她!

高月停在十二扇折屏后,透过层层幔帐,隐约看到床榻拥偎的两个人影。她呆呆看片刻,“王爷,近来春寒料峭,若不及时更衣,恐会感染风寒。”

许久之后,床上的人才有所反应,他低声:“放下即可。”

高月走到跟前,轻手轻脚地将衣裳放在桌几上,临走前看了看床内,心有不甘:“王爷……人死不能复生,请您节哀吧。”

她不知道,这句话现在是杨复的忌讳,谁都不能说。

静了静,杨复问道:“你叫高月?”

高月一愣,旋即喜不自胜,“婢子是。”

他又问:“你同淼淼同住多久了?”

高月数了数,“已有半个多月了。”

“既然如此,应当有些情分。”杨复淡言,替她安排,“太清湖寒冷,你便过去陪她吧。”

高月吓得腿脚一软,“王爷饶命!”

她以为杨复是要取他性命,登时瞠圆双目,恐惧袭上心头。

杨复不为所动,“下去。”

她试图反抗,但看王爷模样不容置喙,绝望地往回走。

待出了屋,旁人不住问她情况,她却像傻了一般,失魂落魄地。半响双腿一软,无力地跌倒在地,捂着脸颊低声哭泣。

*

室内一天一夜没有动静,丫鬟更不敢进屋打扰。到了用膳时间,便悄无声息地送上饭菜,再默默退出来。通常下回来收拾的时候,桌上饭菜一口未动,连茶水也一样。

四王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就搂着小丫鬟的尸身守在屋里。

天色放晴,惠风畅畅,旭日高照。说来也奇怪,屋里没有任何腐臭味儿,这都春天了,尸体怎会保留得如此完好。小丫鬟除了脸色惨白,没有任何变化,更像是沉睡的模样,可惜已无生命迹象。

这事儿传到圣人耳中,当朝四王为了个丫鬟,与太子当街反目,伤了对方十余人,目无尊长。太子岂会善罢甘休,添油加醋地跟圣人说了,更将他和淼淼的关系描述得绘声绘色。

圣人大怒,当天便下旨埋了那个丫鬟,再大发慈悲一点,好好地安葬她,为她做法超度。

宫里来人时,杨复尚且在屋里,一同前来的还有太子与姜太傅。姜太傅是泰半皇子的尊师,看着他们长大,教导他们为人。一把年纪了,仍旧精神奕奕。

宫廷侍卫多半在院外守候,杨谌领了四五个人进屋,尚未见到杨复,便怒气冲冲地吩咐:“给本王拿下他们!”

几人受圣人之命,挑开床榻帷幔正欲捉人,便觉寒气扑面袭来,冷光闪过,脖子上被驾了一把长剑。

杨复跌坐床内,怀中揽着一人,持剑冷目:“放肆。”

不怒自威的架势,震慑了一干侍卫,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半步。

杨谌急火攻心,“还愣着做什么?忘了圣人怎么吩咐的?”

一句话唤回他们神智,一人近身便要动手,“四王恕罪,属下是奉命行事。圣人有话,要将淼淼女郎安葬,请您别为难属下。”

不待杨复开口,便要夺取他怀里的人儿。杨复抱着小丫鬟纵身避开,袍裾飞扬,他立于槛窗跟前,眉目清冷,“谁都不许动她!”

杨谌笑了,“四弟莫非打算抗旨么?”

场面僵持着,到底是皇子,侍卫不敢轻易动手。杨谌大骂一句废物,夺过身旁一人长剑,架势狠厉地逼近。他们幼时都学过工夫傍身,是以拿剑对皇子而言轻而易举,杨谌招招下狠手,不余遗力地截杀他。

那天在太清湖杨谌受了屈辱,至今耿耿于怀,每每想到便气得肝疼。

今天既然有机会,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他!

他举剑一刺,杨复抱着一人,行动终归有些不便,肩膀硬生生受了他这一剑。杨复攒眉,利剑穿透骨肉,撕裂的疼痛传来,他踉跄着后退两步。

杨谌以眼神示意,侍卫得令,趁机上前抢夺他怀中的人。

到了这地步,他仍旧不肯松手,目中染上红丝,言辞铿锵:“退下,谁敢碰她?”

杨谌出声:“谁敢退缩,本王取他狗命!”

侍卫两边为难,其中一个劝说:“四王,圣人是为您好,属下只是将她下葬罢了……”

杨复充耳不闻。

“属下冒犯了。”

他们近身,企图从杨复怀里夺取小丫鬟。杨复身上负伤,不住地流出血来,浸透了月白长袍,瞧着触目惊心。他眉宇冷然,一剑刺入其中一人咽喉,血花溅在月白长袍上,像一朵盛开的瑰丽花瓣。

这一回,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松手。

*

平静的内院一隅,一人悄无声息地跃入,只见白光晃过,无人留意。

卫泠手握血石,出现在溶光院正堂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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