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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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个夜晚太寂静了。在这种寂静里,女人压抑的哭声不可避免地被放大。

陈恕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走廊里,离楼梯口已经很近了。

头顶的灯略显昏昧,但足以让他看清窗边哭泣的人。

因为惊讶,陈恕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个人抱着腿坐在瓷砖地上,头低着,长发滑落,遮了半张脸。

但他认得她。

她的白衬衣、牛仔裤都没有变,旁边放着的手包也还是之前那个黑色的。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他跟着同学一起喊了她一声“师母”。

可她现在却在这里哭。

落地窗的玻璃照出陈恕的影子,他迈了一步,忽又收脚停住。

不知该不该过去。

她哭得这样安静,这样专心致志,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哭法,没有尖锐刺耳的声音,也没有激动疯狂的姿态。

陈恕见过很多女人哭。

在他们镇上,每天都有女人吵嘴哭闹,被外人欺负了会哭,被自己丈夫、婆婆欺负了也会哭,哪家闹出点事街头巷尾都知道。哭泣似乎是女人的武器,那些女人喜欢站在巷子里边哭边骂,也喜欢敞着大门哭得轰天轰地,如果有人来,那么她们哭得更厉害,人们一看就知道她们有多委屈。

陈恕以前的同桌评价说那叫“女人的哭法”。

原来女人的哭法是不一样的,不论是哪一种,似乎都能看出她们有滔天的委屈。

陈恕站了好一会,手握成拳又松开,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姜醒的脸上都是眼泪,视线也是糊的。她抬手抹了一把,下一秒又糊了。不知怎么回事,平常明明不爱哭,今天怎么都收不住似的。

她厌恶这种状态,两只手都抬起来,垂着头狠狠地抹眼睛,抹了两把又觉得可笑。

她咬着嘴唇,整张脸都埋进腿间。

没有防备地,一道声音跳进耳里——

“……师母?”

姜醒身体一震,僵麻的腿好像恢复了一丁点知觉。

她抬起头。

年轻的男孩站在跟前,昏白的光落在他脸上,姜醒第一次发觉原来他的眼睛这么黑。

她没有回应,微仰起的脸庞上还看得到泪水,眼睛也是红肿的,陈恕皱皱眉,突然在她身边蹲下。

他打开书包,低头翻找,很快拿出一点纸巾,递到姜醒面前。

姜醒盯着白白的纸巾,微微发愣。

“干净的。”陈恕手又往前递了递。

姜醒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接下来擦了擦脸。

她没再哭了,她现在有点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这个男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都已经这么晚了。

陈恕看她擦好了脸,莫名松了口气。

犹豫两秒,才试探着开口:“……是来找沈老师的么?”

姜醒手一顿。

她别开脸,视线投向窗外。

陈恕突然有点无措。他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这时听到姜醒微哑的嗓音。她说:“不是,我不是来找他的。”

陈恕看着她,唇抿了又抿,不知怎么接话。他留意到她情绪低落沮丧,又想她刚刚在这里哭了一顿,一定是发生了不愉快的事。这事或许与沈老师有关,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不好再乱作猜测,索性闭上了嘴。

一时两人都不言语,气氛安静得古怪。

姜醒揉揉眼睛,稍微敛了下情绪,侧过脸来。

“你叫陈shu?”她问,“大树的树?”

陈恕一愣,然后答:“宽恕的恕。”

“哦。”姜醒点点头,随意地问他:“你怎么在这?这么晚了。”

陈恕说:“档案室十点关门。”

姜醒又点点头,没再问这些。她吸了两口气,靠在窗户上揉腿。就在陈恕以为她不再开口时,她突然说:“你有吃的么。”

陈恕愣了愣,然后摇头。

“我觉得好饿。”姜醒吸吸鼻子,伸手摸自己干涩的嘴唇,“也很渴。”

晚上那顿饭吃得没什么心思,刚刚又哭掉了很多眼泪。

她说得这样平淡,像在陈述一个普通的事实,不指望别人接话。但其实这话里多少有点委屈的意味,尤其是在哭过一场后说这样的话就显得格外脆弱。

她这个样子与之前差别很大,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陈恕不知怎么应对,看了她一会,低声说:“学校里有小店。”

“有小店么,那我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姜醒扶着落地窗要站起来,腿颤了一下,差点摔倒。

陈恕下意识地伸手扶她。看她站稳,他立刻就松了手。

这时已经快十点半了。校园里没什么人,陈恕推着自行车,姜醒跟在他后面。

校园里有一条河,小店在河对面,走过去花了七八分钟。

到了才发现小店早关了门,卷帘门上贴了张a4纸,上面写:暑假期间营业时间10:00—20:00。

陈恕看完通知,略微窘迫地走回来对姜醒解释:“以前关门没这么早。”

“好吧。”姜醒有点失望,站在那没动。

陈恕也站着。

姜醒抬头看看他:“那你回去吧。”

她让他回去,但自己却没说走,还低着头站在原地。

陈恕说:“你不回去么。”

“我再待会。”

姜醒转了两圈,指着不远处说,“那是后门吧。”

“对。”

“后门有吃的么。”

陈恕想了想说:“现在不知还有没有。”

“那我去找找看。”姜醒挥挥手,“你走吧,我也走了。”

姜醒快要走到门口,后面的人跟上来了。

“师母,我带你去吧。”

姜醒看着他。

他扶稳自行车头,说:“太晚了,你是女的。”

*

后门外有一条烧烤街,烟雾缭绕,这个时候生意正兴旺。

姜醒点了满满一盘吃的,又要了两瓶啤酒。

这是读书时候的吃法,已经过了好几年仍然很怀念。

年轻小姑娘都贪嘴,爱吃垃圾食品,每个夏夜都要去学校外面吃露天烧烤,喝冰镇啤酒,因为这个她没少被沈泊安骂。

他们那时还没住在一起,她总跟室友偷偷去吃,有时运气不好被沈泊安抓个正着,他冷着脸像拎小孩一样把她拽走。

他管着她吃饭、学习,像严格的家长,姜醒说他霸道,他捏着她的脸亲她,摆出臭脸叫她再说一遍。

那些都像梦一样。

分明也就过了三四年。

什么都没了。

酒瓶突然被人握住。

姜醒抬眼看陈恕。

他指指桌上,“满了。”

姜醒一看,果然满了,泡沫都从一次性纸杯中溢出来了。她陡然回神,仿佛被烫了一下,松开了手。

陈恕把酒瓶放到桌边。

姜醒端起杯子灌进一口,冰凉的液体从喉咙一直撞进胃里,很带劲。

“你不喝点?”她看向陈恕。

陈恕摇摇头。

姜醒也没再管他,自顾自地喝完了一整瓶,这时烤好的食物端上来了。

“你也吃。”姜醒说。

陈恕仍然摇头。

姜醒觉得很奇怪:“你们现在都不吃这些么?夏天不吃烧烤,不喝啤酒,有什么意思呢。”

但她也只是说说,陈恕不吃就算了,她没有逼人吃垃圾食品的爱好。

最后整盘食物都是姜醒自己解决了,啤酒也喝了精光,她还要再添,陈恕突然说:“少喝点。”

姜醒抬头看了看他,正要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

电话是沈泊安打来的,姜醒盯着屏幕看了半天,脸越来越僵。最后,她摁掉电话,丢进包里,没一会,又响了第二次,她拿出来准备关机,谁知手忙脚乱摁错了,接通了电话。

那头沈泊安“喂”了一声,姜醒像疯了一样,咬着牙使劲把手机砸到路边。

她这举动十分突然,陈恕看得呆住。而姜醒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拿起包走了。

陈恕捡起她的手机跟上去。

“师母!”他在后面喊,姜醒头也不回。

陈恕又赶紧去路边推车,等他追过去时姜醒已经走过斑马线到了马路那边。

他又喊了一声:“师母。”

姜醒停下脚步,转过身,在对面看着他。

她突然大声说:“你不要再叫我师母了。”

她说完这句,眼泪就下来了。

陈恕愣在那里,傻了一样地看她。

夜晚的城市车来人往、光怪陆离,她站在那边,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似乎也吹起了她的眼泪。

隔着喧嚣繁华,陈恕十分清楚地听见了姜醒的哭声。

他觉得,她好像委屈得快要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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