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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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想起前年夏天,有个妇女和自己一样,是个寡妇,她有个吃奶的儿子,自己身体孱弱,从海底采完鲍鱼上来,在燕火旁烤火的时候,猝然倒下。她翻着白眼,紧咬着紫青的嘴唇死去了。黄昏时分,在松林里焚烧她的尸体时,海女们悲伤之余,连站都站立不住,跪倒地上,痛哭不已。

奇怪的谣传四起,于是出现了害怕潜水的女人。语言说死去的女人在海底看见了不应看到的可怕的东西,所以遭报应了。

新治的母亲嘲笑这种谣传,越发潜入深海底,她捕的鱼比谁都多。因为对于未知的东西,她是决不会自寻烦恼的。

……即使回忆起这些往事,她也不那么伤心。她有天生的爽朗性格,有值得自豪的健康体魄,和儿子一样被户外的狂风暴雨唤醒了愉快的心灵。她把碗碟洗干净后,在吱嘎作响的窗户的微亮下,掀起衣服的下摆,仔细端详自己那双露出来的大腿。这双晒得黝黑的结实的腿,没有一丝皱纹,明显隆起的肌r,放s出近乎琥珀色的光泽。

“凭这副身子,我还能再生三五个孩子啊!”

她的脑子问过这种念头,那颗贞洁的心顿时震颤起来,于是她赶紧整了整衣着,叩拜了丈夫的灵牌。

年轻人在去灯塔的上坡道上,雨水形成了一股奔流,冲刷着他的脚。松树在低吟。区长统胶靴走路很困难。他没有打雨伞,感到雨水顺着他的分头流进了他的领窝。但他依然迎着暴风而继续攀登。他倒不是要反抗暴风雨,而是恰恰相反,仿佛要弄清他购这股静静的幸福感是与静静的大自然有着密切的关联的。此刻,他感到自己内心对这种大自然的躁动,有着一种无以名状的亲近感。

从松林缝间可以鸟瞰的大海,白浪悠悠,后浪推前浪地滚滚而去。连海岬前端的高大的岩石,也常常被波涛覆盖。

据过女人被,就看见灯塔长宅邸的平房,关着所有的窗户,垂下窗帘,在暴风雨中显得更加低矮了。他登上了通向灯塔的石阶。今天,紧闭着的值班小屋里,看不见灯塔员的身影。小屋的玻璃窗被雨水打得湿漉漉,被风吹得吱嘎响个不停。屋里只有一架时着紧闭的窗呆然而立的望远镜、一堆放在桌面上被贼风吹得散乱了的文件、烟斗、海上保安厅的制帽、画着新船的轮船公司的绚丽月历、挂钟和桂钉上随便挂着的三把大三角尺……

年轻人到达观哨所的时候,连贴身衬衣也濡湿了。在这静谧的地方,暴风雨显得格外凄厉。靠近海岛的顶端,四周是毫无遮蔽的天空,暴风雨更加肆虐,为所欲为。

三面做开大窗的废墟,毫不挡风,倒是把风雨引进室内,任凭风带着雨星乱舞。从二楼的窗口可以望及的太平洋宽阔无垠的景观,尽管视野被雨云弄得狭窄了,但是一片滔天白浪,其凶猛之势,使四周在灰黑的雨云中朦胧不清,这样反而引人想像出无限宽广的粗暴的世界。

新治从外侧的楼梯走下来,窥视了一下先前曾来取过母亲存放柴火的一楼,发现那里是最好的防风处。这一楼本是用做存放东西的,开了两三扇很小的窗,其中只有一扇的窗玻璃被损了。先前这里堆积如山的松叶捆,都被存主分别运走,眼下还能看到其痕迹,只在一角落里留下四五捆。

新治闻到发霉的臭味,心想:“简直像个牢房啊!”他从风雨中躲进废墟,倏然感到一阵寒意,打了个大喷嚏。

他脱下雨衣,在裤兜里摸出了一盒火柴。过惯船上生活的人事事都非常细心,出门是要随身带火柴的。指头在触及火柴之前,先触及早晨在海滩上捡到的贝壳。他把它掏了出来,借助窗户的亮光照了照。仿佛依然被潮水濡湿了似的,桃红色的贝壳闪闪发光。年轻人得到满足,又把它放回裤兜里。

潮湿的火柴很难划着。他从松散了的一捆柴火中,把枯松叶和枝扭堆在水泥地面上,用麻利的动作划着火柴,待闪出小小的火焰时,整个室内已经充满了烟雾。

年轻人抱膝坐在青火旁。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了。

……他等待着,没有丝毫的不安。自己穿着的黑毛衣多处绽开,他用手指捅了捅绽开的d,以消磨时间。他的身体渐渐暖和的感觉,与户外的暴风雨声交织在一起,荡漾在无可怀疑的忠实的自身所给予的幸福感中。他没有现存的想像力,不会感到苦恼。等着等着,他把头靠在膝盖上入睡了。

新治醒过来时,眼前的黄火依然燃烧着。火焰对面仁立着一个陌生的朦胧的影子。新治心想:不是在做梦吧?一个半l的少女低头站在篝火旁,低垂的双手拿着洁白的贴身衬衣在烤火。她的上半身完全l露。

新治明白过来这不是梦的时候,闪过一个狡黠的念头。他佯装还在睡梦中,身子一动也不动,却把眼睛眯成一条键在注视着。因为初江的体态实在太美了。

海女似乎对赤着淋湿的身子烤火习以为常,丝毫也不踌躇。她来到相约的地方时,这里已生了火堆。年轻人睡着了。于是她像小孩子一样,突然心血来潮,想趁年轻人沉睡的当地,赶快把湿透了的衣服和濡湿了的肌肤烘干。也就是说,初江没有意识到是在男人面前l露,而只是偶遇这里生了房火,于是便在火堆前l露罢了。

新治要是个饱经女色的小伙子,也许就应清楚在暴风雨包围的废墟里,站在篝火对面的初江向l体,千真万确是处女的躯体。她那决不能说是白皙的肌肤,经年承受潮水的冲洗,显得润滑而壮实,那对高耸的小茹房似乎彼此腼腆地背着脸,在经受长年累月潜水锻炼的广阔的前胸,丰隆起一对杏花色的蓓蕾。新治害怕被她看破自己在窥视,所以眼睛只是咪起一条细缝。这种姿态保持着朦胧的轮廓,透过几乎冲及水泥天花板的火焰,隐约可见。

但是,年轻人冷不防地眨了眨眼睛,这一瞬间,被火焰的亮光夸张了的睫毛的影子,在脸颊上晃动了一下。少女连忙用尚未干透的洁白的贴身衬衣遮住了胸脯,高声喊道:

“不许睁开眼睛!”

忠实的年轻人把双眼紧紧地闭上。仔细想来,倘使再装睡的确不太好了,再说惊醒过来又不是谁的过错,他从这种光明正大的理由中获得了勇气,于是再次把那双乌黑的美丽的眼睛睁开了。

少女无所措手足,但还是没想把贴身材衣穿上。她再次用尖锐而清脆的声音喊道:

“不许睁开眼睛!”

这回,年轻人再也不愿意将眼睛闭上。出世以后,他就看惯了渔村女的l体,但看心爱的人的l体却是头一回。而且仅凭赤身露体这一理由而在初江和自己之间产生阻隔,使平常的寒暄和亲见的接近变得困难,这是叫人无法理解的。他用少年人的坦率站起身来。

年轻人和少女隔火相望。年轻人稍向右侧挪动了一下身子,少女也随之向右侧稍外开了几步。薄火仍旧在他们两人之间燃烧着。

“你干吗要躲?”

“人家害羞呗。”

年轻人并没有说“那么你穿上衣服好了”。因为他很想看看--哪怕是多看一眼--面前的她的身影。此时此刻,他不知如何续上话头,便提出孩子般的问题:

“怎样才不害羞呢?”

少女做了实在是天真烂漫的回答,但出语惊人:

“你也脱光,我就不会害羞了。”

新治非常困惑,但只踌躇了一瞬间,就不言不语地开始脱掉圆领毛衣。脱衣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少女会不会逃掉呢?年轻人脱毛衣经过脸面的一瞬间,优柔寡断起来了。他在脱掉衣服之后,身上只剩下一块兜裆市,一个比他穿着衣服时英俊得多的l体站立在那里了。然而,新治的心炽烈地向着初江,愧疚好不容易在他的身上苏醒,这是在他们做了如下问答之后的事了。

“你不再害羞了吧?”

他像质问似的热切地追问了一句。少女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可怕,她出乎意外地找到了托词:

“不!”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有完全脱光嘛。”

年轻人在火焰照耀下的身体,由于羞愧而变得通红了。他的回话快要脱口而出时又堵在喉咙里。他一边将手伸近旁火,近得指尖几乎c进火里,一边凝视着少女那件摇曳着火焰影子的白色贴身衬衣,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

“你要是把它脱了,我就脱。”

这时候,初江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这微笑意味着什么呢?新治不明白。连初江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意味着什么。少女把遮掩胸脯至下半身的白色贴身衬衣脱掉,扔在身后。年轻人看到这副情景,像一首塑像,威立不动。他一边直勾勾地盯着少女闪烁着焰影的眼睛,一边解开了兜裆布的带子。

这时,窗外的暴风雨突然更疯狂地刮了起来。这之前尽管风雨一直以同样的凶猛在废墟上肆虐,然而这一瞬间,狂风暴雨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眼前。他们体味到高窗的紧底下,太平洋畅快地摇荡着这持续的躁动。

少女后退了二三步。后面没有出口。少女的脊背触到被烟熏黑了的水泥墙。

“初江!”年轻人喊了一声。

“从火上跳过来,从火上跳过来啊!”少女气喘吁吁,用清晰而有力的声音说。

l体的年轻人毫不犹豫。他那映着火焰的躯体一跃跳过了篝火。下一瞬间就是这躯体呈现在少女的紧跟前了。他的胸脯轻轻触及少女的茹房。年轻人非常激动,心想:“就是这种弹力!原先我所想像的藏在红毛衣下面的,就是这种弹力啊!”两人拥抱了。少女首先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松叶扎得好痛啊!”少女说。

年轻人伸手把白色贴身衬衣拿过来,准备给少女垫背。少女拒绝了。她的两只手已经不想拥抱年轻人了。她缩起双膝,双手将贴身衬衣揉成一团,好像小孩在草丛中捕捉到虫儿时那样,用这种动作顽强地保护着自己的身体。

这时,初江说了一句含有道德意味的话:

“不要,不要……出嫁前的姑娘不能这样嘛。”

年轻人有点畏怯,无力地说:

“无论如何也不行吗?”

“不行。”……姑娘闭上了眼睛。她的声调像是训诫,又像是劝解,流利地说:“现在不行。我,已经打定主意嫁给你了嘛。出嫁以前,无论如何也不行。”

新治心中对道德观念也抱有一种盲目的虔敬。首先,他还不曾玩过女性,所以觉得这时候自己仿佛接触到女人所存在的道德的核心。所以他并没有强求。

年轻人用胳膊紧紧抱住少女的身体,两人都听见彼此l露的鼓动。长吻给无法满足的年轻人带来了痛苦。然而,这一瞬间,这种痛苦又转化为不可思议的幸福感。稍微减弱了的铸火,不时蹦跳出几颗火星。两人听见这种声音,也听见掠过高自吹进来的暴风雨的呼啸,以及夹杂着他们彼此的心脏的跳动声。于是,新治感到这种永无休止的陶醉心值,与户外杂乱的期紧和挖树的风声在大自然的同样高调中起伏翻动。这种感情充裕着一种永无穷尽的净福。

年轻人离开了她,用不愧是男子汉的沉着的声音说:

“今儿我在海滩拾到一个美丽的贝壳,想把它送给你,就带来了。”

“谢谢。让我看看。”

新治回到了自己脱衣的地方,开始把衣服穿上。少女也开始静静地把贴身衬衣裤穿上,整理了一番,衣着十分自然。

年轻人手持美丽的贝壳回到已经穿上衣服的少女面前。

“哟,真美。”少女让火焰映在贝壳表面上,显得十分高兴。她把它c在自己的头发上,又说:“真像珊瑚啊。能不能把它当头饰呢?”

新治坐在地板上,把身子靠在少女的肩膀上。两人都穿上衣服,轻松地接吻了。

……回去的时候,暴风雨还没有停息。过去他们两人为避忌灯塔的人,习惯去灯塔之前绕岔道走。现在新治难以遵守这个习惯了。他送初江经由稍为易走的路,向灯塔的后面走了下去。两人从灯塔起互相依偎,从刮着劲风的石阶走了下去。

千代子回到岛上的父母身边,第二天起就为无聊而苦恼。新治也不来访。虽然村里的姑娘都来参加学习礼仪的例会,但千代子知道其中一新参加者是安夫所说的那位初江时,就觉得初江那副乡下人的长相,比岛上的人所说的更漂亮。这就是千代子的奇特的优点。有点自信的女子一般都爱议论别的女子的缺点,可千代子却比男人更坦率地承认除自己以外的所有类型女子的美。

千代子无所事事,学习起英国文学史来。她对维多利亚王朝的困秀诗人克里斯蒂娜·乔治、阿德雷特·安·普罗库塔、兹因·因兹罗、奥加斯塔·维布斯塔、阿莉丝·梅尼尔夫人等作家的作品全然不知道,却像背诵经文似的把她们的名字背了下来。千代子最得意的是死记硬背,甚至连先生打喷嚏都记在笔记本上。

母亲在她身边拼命想从她那里学到一些新知识。上大学本来就是干代子本人的志愿。父亲原先有些犹豫,母亲热心支持,最后说服了父亲。从灯塔到灯塔,从孤岛到孤岛的生活所激发起来的对知识的欲望,经常促使母亲对女儿的生活描绘出许多的梦,在母亲的眼里也就看不见女儿内心小小的不幸。

暴风雨的日子里,灯塔长面对头晚起越刮越紧的强风,感到责任重大,彻夜未眠。母女俩一夜相伴,睡了个早觉,少有地将早餐和午餐并为一顿了。饭后收拾完毕,一家三人被暴风雨围困在家中,寂然度过了这一天。

千代子眷恋起东京来,眷恋起就是在这样暴风雨的日子汽车也若无其事地来回行驶、电梯照样运转、电车照样混杂的东京来了。在那里,大自然首先被征服了,剩下的自然的威力就是敌人。然而,这岛上的人都把自然看做朋友,都是袒护自然的。

千代子学累了,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凝望着把自己封锁在户内的暴风雨。暴风雨是单调的。潮声犹如醉汉的唠叨声,不断地传来。不知为什么,千代子想起了有关学友被所爱的男子qg的传闻。这学友深爱其情人的温存和优雅,并且为他吹嘘,可是那一夜之后,她便爱同一个男子的暴力和私欲,只是无论对谁都噤口不言。

……这时,千代子望见了新治的身影,他正同初江相互依偎,从暴风雨冲刷下的石阶上走了下来。

千代子一直认定自己的脸丑陋,并相信这张脸的效验。这一确信一旦固定下来,就比漂亮的脸蛋更能巧妙地骗取感情。确信丑陋的东西就是处女所相信的石膏。

她把朝窗子的脸转了过来。母亲坐在地炉旁做外线活儿。父亲默默地抽着新生牌香烟。户外有狂风暴雨,户内有家庭。谁都没有察觉千代子的不幸。

千代子又面对书桌翻开了英文书。她不解词意,只见排列着一个个铅字。小鸟忽高忽低地盘旋的幻影,晃着她的眼睛。原来是海鸥。千代子落入沉思:回岛途中,自己对飞向马现铁塔的海鸥赌过的小小的占卜,原来就是意味着发生这件事啊!

第九章

阿宏从旅途中寄回一封快信。要是寄平信,也许本人比信件还先到达岛上,所以他在京都清水寺的明信片上盖上一个紫色的参观纪念的大印章,用快件寄回家里来。母亲本读信之前,气鼓鼓地抱怨说:还寄什么快信,多浪费啊,现在的孩子不知道攒钱的艰难啊。

阿宏的明信片,只字未提名胜古迹,只是写了第一次去电影院的事。‘‘

在京都的头一个晚上,允许大家自由活动,我便同阿宗。

阿胜三人到附近一家大电影院去看电影。这是一家非常豪华

的电影院,很像是一座华丽的宅邸。可是椅子特别窄,且特别

硬,坐在上面就如坐长凳,坐得p股疼痛,且坐不稳当。不一

会儿,后边的人就喊:坐下!坐下!我。心想:我们明明是坐下

了嘛,真是莫名其妙啊!后边的人便特别告诉我们,这是叠

椅,要把它放下再坐。我们三人出了洋相,都挠了挠头。我们

把它放下来,坐上去就觉得松软了。很像是天皇殿下的宝座

呢。我多想也让妈妈坐一次啊!‘‘

母亲让新治念这封信,她听到最后一句,哭了。然后,她面对佛坛把明信片举起,祈愿神灵保佑阿宏在前天的暴风雨中旅行平安,保佑阿宏明后天身体健康、平安无事地归来。她还强求新治也一起祷告。过了片刻,她像是想起来似地骂道:哥哥读书写字都不行,还是弟弟脑袋瓜灵。所谓脑袋瓜灵,就是能让母亲舒畅地痛哭一场。她马上拿着明信片到阿宗、阿胜家里去,让他们家人也看看,然后同新治到澡堂洗澡去了。在澡堂里,母亲碰见邮局局长夫人,l露着双膝,跪坐在局长夫人跟前施个礼,感谢邮局准确无误地把快信送到她的手里。

新治很快治罢,在澡堂门口等候母亲从女澡堂入口处出来。澡堂的屋檐下部分彩色木雕已经剥落,水蒸气弥漫在屋檐下。夜是暖和的,海是幽静的。

新治看见一个男子的背影正仰望着相距二三间的前方的屋槽顶端。这男子双手c在裤兜里,脚蹬木屐,有节奏地行走在石板路上。新治在夜里看见了他身穿茶色及工作取的脊背。岛上是没有几个人穿这样昂贵的皮工作服的。他的确是安夫。

新治刚想招呼的时候,安夫正好回过头来。矫治绽开了笑脸。安夫却毫无表情,只顾直勾勾地望了望,又转身扬长而去。

新治很是纳闷,但他并没有把友人这种令人不愉快的举动特别放在心上。这时,母亲从澡堂里走出来,他像平时一样,默默地和母亲一起走回家去了。

昨日狂风暴雨过后,万里无云。安夫出海捕鱼归来时,迎接了干代子的造访。千代子说,她和母亲一起到村上购物,顺便登门拜访。母亲到了附近的合作社主任家里,她便独自来访安夭家。

安夫从千代子嘴里听到她把新治这个轻浮的年轻人的骄矜贬得一钱不值。他思考了一夜。第二天晚上,新治认出安夭的时候,安夫正站在沿横穿村子中央的坡道由一户人家的门前,观看挂在那里的值班表。

歌岛水源贫乏,旧历正月里尤为干涸,不时因水而吵架。以村子中央为一段的沿小石路而流的小河,其源头就是村子的惟一水源。梅雨时节或暴雨过后,河流成为湍急的浊流,妇女们就在河边一边说长道短,一边洗涤衣裳,孩子们也可以举行手制木军舰的下水仪式。可是干旱季节,小河就变成断续内干枯的洼地,连推动一丁点垃圾流下去的力量也失去了。水源是泉水。也许是注入海岛顶端的雨水,经过过滤后汇成这泉水的吧。除此以外,岛上别无其他水源。

因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公所决定轮流值班汲水,每周轮流一次。汲水是妇女的事。谁有灯塔把雨水过滤后贮存在水槽里。村上分派只靠泉水生活的各户人家值班,有的人家轮到值深夜班就只好忍受不方便了。不过,值深夜班的,数周后便可以轮到值导班的方便时间。

安夫仰望的,就是那张挂在村子行人来往最多的地方的值班表。深夜两点的这一栏上写着宫田二字。这是初江的班。

安夫咋了咋舌头。要是还在捕章鱼的季节就好了。因为早上出工稍晚些。可是,在最近这样的马赋鱼汛期里,黎明前就必须到达伊良湖海峡的渔场。这时节,家家户户都是三点起床,开始准备做饭,性急的人家三点以前就炊烟袅袅了。

尽管如此,初江值班不是下一个三点,还算好些。安夫发誓明天出海之前要把初江弄到手。

安夫一边仰望值班表,一边不了这样的决心。这时他发现新治站在男澡堂门口,愤恨至极,把平时的尊严也忘得一千二净了。他匆匆回到家里,斜视了一眼餐厅,只见父亲和哥哥一边收听收音机播放的响彻全家的浪花小调,一边在交盏对饮。他回到三楼自己的房间里,不管不顾地拍起香烟来。

安夫根据常识判断:冒犯初江的新治肯定不是个童男子。在青年会上,新治常常是规规矩矩地抱膝而坐,笑眯眯地倾听别人的意见,尽管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却是个玩弄过女性的人,是个小狐狸!而且,在安夫看来,新治的面孔,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为是个表里不一的面孔。这种想像尽管难以相信,但其结果却令人感到:新治是靠无与伦比的坦率堂堂正正地征服女性的。

当晚,安夫为了使自己不致睡着,在被窝里拧自己的大腿。其实这样做没有太大的必要。因为他对新治的憎恨,以及对新治抢先下手的竞争心就足以使他无法安眠了。

安夫有一个可以在人前炫耀的夜光表。这天晚上,他把手表戴在手腕上,穿着工作服和裤子就悄悄地钻进了被窝。他不时地将手表贴在耳边,不时又望着手表发出荧光的字盘,觉得光凭这只手表,对女人就会有很大的吸引力。

深夜一点二十分,他从家里悄悄地溜了出来。因为是夜间,涛声犹如霹雳。月光明晃,村庄一片寂静。户外电灯计有:码头一盏、中央坡道两盏、山腰的泉潭边一盏。海港除了联运船以外,净是渔船,挂在船桅上的白灯、家家户户的灯火都已熄灭,海港之夜并不热闹。农村之夜显得庄重的,是鳞次栉比的黑暗而厚实的屋顶。然而这渔村的屋顶都是葺瓦或镀锌薄铁板,在夜间没有芭茅屋顶那种威胁人的沉重感。

安夫脚蹬运动鞋,走路没有发出声响。他从坡道的石阶快速地登了上去,穿过了由花朵半绽的樱树环绕的小学校的宽阔庭院。这庭院就是最近被扩大了的运动场,四周的樱树也是从山上移植过来的。有一株小樱树被暴风雨刮倒,黑黝黝的树干在月光下横躺在沙地的一旁。

安夫沿着河流登上台阶,来到了泉水汩汩有声的地方。室外的灯光把泉潭的轮廓描画了出来。那里设置的石槽承受着从长苔的岩石缝隙流出来的清泉,清泉从石槽边缘的光滑的苔藓溢了出来。流泉的这种情景,不像是在流动,而像是在苔藓上浓重地涂上了一层透明而美丽的釉。

环绕家潭的小树林的深处,猫头鹰在啼鸣。

安夫躲藏在户外电灯的局面。一只鸟儿微微振翅飞走了。他倚在一株粗大的榆树干上,一边看手腕上的夜光表,一边等候着。

两点刚过,肩上挑着水桶的初江在小学的庭院里出现了。月光把她的影子清晰地描画了出来。对女子的身体来说,深夜的劳动并不轻松,可在歌岛不问贫富,所有男男女女都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健康的初江经过海女劳动的锻炼,全然没有显出痛苦的神色,她挑着空水桶前后晃动地登上台阶来的身影,倒不如说好像为意外的事情而高兴的孩子似的,露出兴高采烈的神情来。

安夫本想等初江来到泉潭边一放下水相就跳将出来,转念又犹豫不决,最后打定主意,还是耐心等待初江汲满水以后再说。他左手搭在高处的技杠上,一动不动,做好准备,关键时刻就跳将出来。这样,他将自己想像成一尊石像。他从用水桶汲水时充盈于耳的水声,从那双带点冻伤的又红又大的手,想像着那女子健康而娇艳的身体。他觉得这是最快乐的事。

安夫将手搭在枝桠上,手腕上戴着的值得炫耀的夜光表,荧光闪烁,发出的秒针走动声尽管微弱,却是清澈的。大概是这声音把在枝桠上刚营造好一半的蜂窝里的沉睡的蜜蜂惊醒了,大大地引起了它们的好奇心。然而,这只放出微光、很有规则地鸣啭的奇异的甲壳虫,身上披着平滑而冰凉的玻璃板铠甲,所以蜜蜂的期待落空了。于是它把刺移到安夫的手腕上狠狠地蜇了一下。

安夫惊叫起来。初江猛然回头,如惊叫声的方向望了望。她绝不呼喊,连忙把扁担从水桶绳上卸了下来,斜握在手里,摆好了准备迎击的架势。

安夫以连自己都觉得笨拙的姿态出现在初江的面前。少女仍以同样的架势后退了一两步。在这种情况下,安夫觉得还是逗笑掩饰过去好,于是他傻笑着说:

“嘿,吓一跳了吧?以为遇上妖怪了吧?”

“什么呀,原来是安哥。’”

“方才一直躲在这里,本来是想吓唬你的啊。”

“干吗夜半还躲在这种地方?”

少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魅力。本来只要仔细想想就会明白,可是她当时真以为安夫躲在那里只是为了吓唬自己。安夫掌握初江这种心情,钻了空子,一眨眼工夫,就将初江的扁担抢了过来,然后用手抓住初江的右手腕。他的工作服的皮革发出了咯吱声。

安夫终于恢复了威严,仔细观察着初江的眼睛。他本来打算沉着而堂堂地说服这少女,却无意识地模仿起自己想像中的新治在这种场合所表现的光明磊落来。

“嗯,要是不听我说后悔也莫及啊!你和新治的事,大家都在议论哩……我的话,你听见了吗?”

初江脸颊绯红,喘着粗气。

“放手!我和新治的事?什么意思!”

“别装糊涂啦。分明是同新治暗中调情,还……想抢在我前头先下手。”

“别胡说,什么事也没有干嘛。”

“我都知道了。暴风雨那天你和新治上山都干了些什么啦?……瞧,脸都红啦……我说,跟我也来一次嘛。没关系。没关系嘛。”

“不要!不要!”

初江拼死挣扎,欲脱身而逃。安夫绝不让她逃脱。倘使完事之前逃掉,初江一定会向她父亲告状;倘使完事之后,她大概对谁也不会说出去的吧。安夫最爱读都市无聊的杂志常出现的“被征服”的女子自白之类的东西。给她增添欲说又不能说的苦恼。这是很了不起的啊。

安夫好容易把初江按倒在泉潭边上。一只水桶被撞翻,水流出来,把布满苔藓的地面濡湿了。户外电灯照映下的初江的脸,小巧玲珑的鼻翼在翕动,睁开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头发一半泡在水里。嘴唇突然撅起,下巴额上被安夫的唾y沾湿了。初江的这种举止,愈发煽起安夫的情欲,他感到初江的胸脯在自己的胸口下激烈地跳动着,但他还是把自己的脸压在初江的脸上。

这时他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原来是蜜蜂又蜇了他的脖颈。

愤怒之余,他试图用手胡乱地把蜜蜂抓住。他被蜇得手舞足蹈的时候,初江向石阶方向逃走了。

安夫狼狈不堪,为追赶蜜蜂而忙了一阵子。他又如愿地把初江抓住了。可是,瞬息之间,究竟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乃至连顺序也都不知道了。安夫好歹把初江抓住,再次将她丰盈的躯体按倒在苔藓地上。这回精明的蜜蜂落在安夫的p股上,蜂刺穿过他的裤子深深地蜇在他的臀部肌r上。

安夫跳了起来。这回初江有了逃跑的经验,她向泉潭的后面逃遁了。她钻进林间,隐没在羊齿草叶丛中,一边跑一边找了一块大石头。她一只手举起石头遮光,好不容易才止住喘气,从泉潭的一侧俯视着下面。

坦率地说,迄今初江真不知道拯救自己的神灵究竟是什么东西。她纳闷地眺望着安夫在泉潭边上疯狂地手舞足蹈的时候,这才明白所有一切都是机灵的蜜蜂的作为。户外电灯的灯光正好照着安夫追赶上空的蜜蜂的手,一只蜜蜂拍打着小小的金翅膀横飞过去了。

看来安夫终于把蜜蜂赶跑了。他果然地站着用手巾揩拭汗水,然后在附近到处寻找初江的踪影,但没有找着。他战战兢兢地用双手围成喇叭形,低声呼唤着初江的名字。

初江故意用足尖将羊齿叶拨弄得沙沙作响。

“喂,你在那儿,下来吧。我什么也不干啦!”

“不要!”

“还是下来吧。”

他正想爬上去,初江抡起了石头。他畏怯了。

“你干什么,多危险啊!……我怎么做你才下来呢?”

安夫害怕初江就这样逃逸,一定会向她的父亲告状,所以执拗地询问说:

“……我说,我怎么做你才下来呢?你是不是要向你爸爸告状呢?”

--没有回答。

“喂,你说声你绝不向你父亲告状好不好,我怎么做你才答应不说呢?”

“你替我汲水,挑回家里,我就不说。”

“真的?”

“真的。”

“照大爷太可怕了。”

然后安夫默默地开始吸水,他仿佛被某种义务观念所握住,实在滑稽可笑。他把那只撞倒了的水桶,重新汲满了水,再将扁担穿过两只水桶的系绳,挑在肩上迈步走了。

不大一会儿,安夫回过头来,只见初江不觉间在自己的背后两米远的地方跟了上来。少女连一丝笑容也没有。安夫一停住脚步,少女也跟着停住脚步。安夫走下石阶,少女也跟着走下石阶。

村庄依然一片宁静,家家户户的屋顶沐浴着月光。但是,黎明前的象征,是这两人向着村子沿级而下的脚下,处处不断传来了j鸣。

第十章

新治的弟弟回到岛上来了。母亲们都站在码头上迎接自己的孩子。细雨靠手,望不见远处的海面。联运船驶到距码头百米远处,才从雾河中露出了身影。母亲们不约而同地呼唤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孩子们站在船甲板上,有的挥舞帽子,有的挥舞手绢,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清楚了。

船儿一靠近码头,中学生们一个个就是同自己的母亲照面,也只是笑笑,尔后继续与同学们在海滨上戏耍了。这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让同学们看到自己在母亲面前撒娇的模样。

阿宏回到自己家里,仍旧兴奋不已,总是平静不下来。让他谈旅途见闻,他只字不谈有关名胜古迹,却净谈些学友在旅馆里半夜起来解手,因为害怕,就把他叫醒一道去,所以第二天早晨困倦得起不了床之类的事。

这次旅行,的确给阿宏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但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出来,于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诸如他在学校的走廊上涂了蜡,让女教师滑倒等一年前的事;电车、汽车、高层建筑、霓虹灯广告光灿灿的,一瞬间迫近自己身边,擦过复又消失等一些令人惊奇的东西,不知都到哪儿去了。这个家庭,与他出发前一样,有食具橱、挂钟、佛坛、矮脚桌、梳妆台,还有母亲;有炉灶,还有肮脏的榻榻米。这些东西不用说谁都知道。可是,就连这一些,母亲也纠缠着要他谈呢。

直到哥哥打鱼回来,阿宏才总算平静下来。晚饭后,他在母亲和哥哥的面前,打开笔记本,泛泛地谈了一通旅行的见闻。大家听完,心满意足,不让他再谈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这一切就是不谈,也成为熟悉的存在。食具橱、挂钟、母亲、哥哥、熏黑了的旧炉灶、海啸……阿宏在这些东西的包围中酣睡了。

春假即将结束。阿宏早晨起床以后直到晚上睡觉以前,拼命地游玩。岛上可供游乐的场所很多。自从在京都、大版头一回观看了早就听说的美国西部电影以后,阿宏就在伙伴中间玩起模仿西部电影的新游戏来。他们看见隔海相望的志摩半岛上的元浦一带,山火的烟云袅袅,就自然地联想到印第安城堡点燃起的狼烟。

歌岛的鱼鹰是候鸟,这季节鱼鹰的踪影渐渐消失了。全岛的夜踪不时调嫩鸣略。冬季里,通向中学的陡坡顶端上,正面迎风,人们立在其间,鼻子都被刮得通红,所以人们把它称之为红鼻子岭。不过,纵令是余寒料峭的日子,风已经不足以刮得人们鼻子通红了。

岛南端的辨天海岬是孩子们玩西部剧的舞台。海岬西侧的岸上,石灰岩嶙嶙峋峋,顺其而行,绕到了歌岛上最神秘的地方之一的岩d入口处。从这宽一米半、高七八十公分的小人口进到里首,迂回曲折的路渐渐变得宽阔了,三层的d窟就展现在眼前。来路一片漆黑。走向d窟,呈现不可思议的微亮。dx看不见的深处,贯通海岬,从东岸流进来的海潮,在深深的监坑底里,时而涨潮,时而退潮。

顽童们手持蜡烛,走进dx。

“喂,留神!危险!”

他们一边互相提醒,一边爬进黑暗的dx,彼此交换了眼色。在烛光的映照下,伙伴们微微绷着的脸浮现了出来。于是,他们对在烛光照耀下的不论谁的脸都没有长出浓胡子而深感遗憾。

小伙伴就是阿宏、阿宗和阿胜。他们一行正要深入d窟里首,做一次印第安式的探宝行动。

来到d窟,好容易站起身来,先行的阿宗的头,碰巧缠上了厚厚的蜘蛛网。阿宏和阿胜起哄说:

“什么呀,头戴这么多头饰,你成了个酋长了嘛!”

他们在昔日不知谁人在d壁上刻下的长满青苔的梵文下方,立了三支蜡烛。

从东岸涌进深坑的海潮,拍打在岩石上发出了强烈的回响。这怒涛声与户外所听见的涛声,简直无法比拟。的水声在石灰岩d窟的四壁上引起的回响,形成多重的轰鸣,使人感到仿佛整个d窟都在鸣动,都在摇撼。他们想起人们的传说,y历6月侨日至用日这期间,将有七尾纯白的大鲨鱼在坚坑的角落里出现,就不寒而栗。

少年们游戏,角色是随便对调,敌我也是可以轻易地轮换的。报举头缠蜘蛛网的阿宗当“酋长”之后,另外两人便放弃了迄今充当边境守备队队员的角色,这回成了印第安人的随从,伴着涛声的可怕的回响,伺候在“酋长”的身旁。

阿宗也心领神会,威严地坐在蜡烛下的一块岩石上。

“酋长,那可怕的声音是什么声音?”

同宗用严肃的口吻答道:

“那声音吗?那是神灵在发怒呐。”

“要怎样做才能让神灵息怒呢?”阿宏问道。

“是啊。除了祭上供品祈求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大家将从母亲那里要来的或偷来的薄饼和豆包,摆放在报纸上,供奉在对着坚坛的岩石上。

“首长”阿宗从两人之间通过,肃穆地走到祭坛前,跪在石灰石的地面上叩拜,然后高举双臂,即席诵起奇妙的咒文,时而始起上半身,时而弯下腰身,虔诚地祷告。阿宏和阿胜尾随其后,和“酋长”一样进行祷告。冰凉的岩石地,透过裤子,触及膝头,此时阿宏感到自己仿佛成了电影中的一个人物。

幸亏神灵息怒,涛声稍稍平静下来,三人便围坐在一起,品尝撤下来的薄饼和豆包。这样吃,比平时的香十倍。

这时发出了轰然巨响,从坚坑里激起。高高的飞沫。瞬间飞溅起来的水花,在昏暗中恍如洁白的梦幻。海浪在震动,在摇撼着d窟,仿佛要把围坐在岩d内部的三个“印第安”人也卷入海底似的。连阿宏。阿宗和阿胜也都害怕了。不知从哪儿刮来了一阵狂风,把岩壁上的梵文了方不停摇曳的三支蜡烛中的一支吹灭了。这时的可怖情景,简直是无以名状的。

三人平时总爱竞相亮架子,炫耀自己的勇敢,他们也就任由少年快活的本能所驱使,立即让游戏来掩饰自己的恐惧。阿宏和阿联扮演了胆小的“印第安人”的随从,两人都吓得浑身发抖。

“暧哟,太可怕,太可怕!酋长,神灵大发雷霆啦。他为什么这样愤怒呢?”

阿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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