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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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六五鼓刚过,掖庭局的车驾就抵达了裴府门首。倒并无什么隆重的排场,也没有带来封妃的册文,只一个为首的黄门内侍,另有随车宫婢六人。

云安一夜无眠,听到车驾已至,不过以清水净面,然后换了身平常衣裙。出门时,裴宪和柳氏都陪着她,彼此都有千言万语,但谁也没有说话。

临登车,云安笑着向父母拜别,一如三年前,她远嫁洛阳。可谁的心里都清楚,洛阳再远,也远不过宫墙。

“娘子,你不再看看家君和夫人了么?”

车舆内珠帘帷帐相隔,一丝风也透不进来,云安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素戴也知此去难回,怕云安是刻意隐忍,便要去撩开帘帐,却被云安拉了回来,只听她道:

“臣女已准备妥当,烦请内侍启程。”

车驾缓缓驶动,沿着横街一路向北。时辰尚早,行人不多,倒没有几双眼睛盯着这辆特殊的马车。只在坊门之下有一人,自云安门首登车便一直目光不离。

郑梦观,他在裴家门外等了一夜,脑中无数次蹦出铤而走险的想法:待云安出门,便抢走她。然则,这也是胜算最小的办法。理智与意气交杂,终究让他选择了长远。

待车驾远去不见,他上马,直奔安邑坊韦家。

……

云安虽然进过几次宫,但后宫与东宫不同,宽阔处恢弘煊赫,细致处绮丽华,就像是云端瑶池,仙人之境。

随车的六个侍婢前后拥簇,将云安送到了一座名为“甘露殿”的殿阁。殿内陈设倒与外头相差甚远,一无富丽辉煌的色,灯案柱几,帘幕坐寝,俱都布置得清雅淡然。

“陛下吩咐,请娘子随意些,若累了就在寝殿歇下,若想各处逛逛,便叫奴婢带路。陛下还说,等午间闲暇就来陪娘子说话。娘子但有所需,尽管开口,奴婢们一定办到。”

云安尚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殿中的宫婢便齐刷刷在她身前跪了两排。一声声“陛下”入耳,都教她有些恍惚了,不知是指上皇,还是李珩。

“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了?这么大的地方,该有旁人同住吧?”云安环顾四周,前殿后寝,东西通廊,轩阁宫室恐有百间不止。便想,人多处是非多,她的处境就愈加复杂。

“娘子哪里的话!”为首的宫婢却连忙摇头,俯身一拜,然后起身走到了云安面前,神色颇是小心:

“甘露殿可不是谁想住就能住的。前朝时曾是昭明太后的寝殿,太后薨逝便常年空着,直到陛下被立为太子,请旨重修,再到如今才有娘子住进来。陛下重视甘露殿,也看重娘子,所以只将甘露殿赐给娘子一人居住。”

云安愕然,许久都没有接话。她知道李珩一向待她优厚,但将昭明太后的旧居赐给她一人,不论是这个名头,还是这殿阁自身的分量,都太过招摇了。

若她只能认命,做个后宫的女人,那最低的愿望,便是清清静静,与世无争。而——

“陛下!”

李珩忽然来了,离婢女所言的“午间”还差两个时辰。

云安不由地提了口气,自也要随众人一道下拜,却才转过身,便被一双温热的手扶住了。宫婢见状,都低头退出了大殿。

“宫女都和你说了吗?你喜不喜欢这里?”李珩还是如常的口气,只不过目光灼灼,再也不必过于克制,手牵得愈发紧了。

云安低着眼帘,望见李珩穿着便服,腰间的蹀躞带只佩玉,未饰金,“陛下赐我独居甘露殿,那别人呢?皇后住在哪里?”被握住的手脱不开,她便只有言辞试探,稍疏分寸。

李珩一笑,先未回答,拉着云安往内殿而去,直至一张带屏的壶门暖床前,邀云安并肩坐下,才道:“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换个称呼吧,叫我阿珩,从前我母亲便这样唤我。”

从“殿下”换成“李珩”尚难出口,何况这更加亲昵的称呼?云安叫不来,磨了半天,索性直接说事:“我觉得,皇后才能住在甘露殿,才不亵渎昭明太后。”

“是,我也如此觉得。”李珩竟很认可,目色笃然,腰背挺直,“那么,你便做我的皇后。”

云安只想避开纷扰,谁料一顶凤冠就压了下来。皇后,一国之母,任谁敢凭空想这位子?而她连普通嫔妃的位份也是不愿想的。

眼见云安既惊恐又无措,李珩复又一笑,笑得从容且自得,道:“云安,还记得我们在东宫重逢的那天吗?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和别人一样,我会给你最好的。”

皇后之位,果然是最好的,好到天下独一,举国无双。

“只不过那时我也不确定要等多久,还曾担心会错过你最好的年纪。现在好了,又赶上今日是你十七岁的生辰,这甘露殿和皇后之位,都是我送给你的生辰贺礼。”

“我……”云安自然是难承受,浑身都不觉发凉,“皇后乃正位,不是原该由太子妃担当吗?太子妃也是你的嫡妻啊。”

李珩听来眉间微皱,觉得云安似乎在质疑,正声道:“韦妃自然是嫡妻,但皇后不是非嫡妻不可。我等到现在才接你入宫,就是为了直接立你为后,去其间许多繁琐,也更合乎礼仪。”

云安彻底无言,李珩的神色更是不容反驳的。再也没有所谓的私下场合,就算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也是君臣,绝非故友。

“云安,你该明白我的心,也该接受我的心了。”见云安的神情只余恭敬,李珩才意识到该和缓一些,“若母亲还在,知道我原该娶的就是你,你又和她一样,都是襄阳人,她也必会成全这段缘分。这甘露殿是我出生的地方,有我与母亲相伴十数年的回忆,只有我最珍惜的人才能相配。”

云安听李珩说过他的往事,知道昭明太后杜氏是一位大贤大德的母亲,李珩能有今日,皆离不开杜氏最初的殚竭虑。然则,李珩如此说,近乎强调,也不显得处处都仰赖杜氏,好似给云安蒙上了一层杜氏的影子。

“那,我与太后长得像吗?”云安不得不生出这个疑惑。

李珩却笑了,朗声笑开:“不像!还是母亲漂亮一些。”

这转变过快,倒让云安一下梗住,脸色青白,耳后发红。李珩笑声畅然,又随落在云安脸上的细腻目光而渐渐住,他再次挽起云安的双手,贴近了,郑重道:

“云安,等封后那日,你穿上皇后的袆衣,从甘露殿一路走向前朝,必定是万众瞩目,光华耀眼,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

云安进了宫,甘露殿有了主人,可后宫其余的殿阁都还空着。韦妃、冯良娣、王孺人,都还顶着太子妻妾的名分住在东宫。

万春殿里,韦妃已闭门不出月余,月余前尚且平坦的小腹已微微隆起,胎儿足四个月了。她每日静心保养,读书赏花,过得像个世外之人,就算外头已经改天换地,她也从无过问。

“太子妃要瞒到什么时候呢?这身子快遮不住了。”青绵从殿外进来,见韦妃正抚摸小腹,满脸微笑,却反生出几多忧虑。

韦妃却似沉浸其中,不抬眼,只笑道:“原来孩子到了四个多月就会动了,他刚才踢了我一下。”

青绵勉强一笑,旋即又轻叹了声:“自从夫人的事后,太子妃便再没踏出过万春殿,如今陛下已经即位,也未遣人探望。外面的人都说,太子妃母家失德,已被陛下厌弃,真是太气人了!”

韦妃这才稍稍转脸,眼中仍含笑,却犹带一丝轻蔑:“谁说呢?冯良娣还是王孺人?她们议论我有什么用,难道不知甘露殿已经有主了么?”

“说到甘露殿,奴婢心里也不服。那是太后的旧殿,意义非凡,怎就赐给裴娘子了?难不成真是要立她为后?这裴娘子也奇怪,先前是无心入宫的,现在反倒心安理得了。也许还是夫人说得对,她就是装的,就是来为她母亲报仇的!”

青绵越说越气愤,也越发大胆,可韦妃并未阻止,站起身,在殿中悠闲地散起步来:“她如何都不要紧,你只需知道,甘露殿并非中宫,太后当年居住时也只是德妃。皇后,该居于丽正殿。”

青绵紧跟着扶好韦妃,细品这话,才稍稍安心,又道:“那万一陛下改中宫为甘露殿呢?就算不改,似乎也没什么妨碍,皇后的头衔才是最重要的。”

韦妃略瞥了青绵一眼,不以为意:“皇后的头衔自然要紧,但若我不配,小妹也只怕更难吧。我是陛下的嫡妻,而又怀有陛下的骨肉,父亲也还身居要职,于情于理于祖制,皇后都该是我。至于小妹,她嫁过人,离过婚,我朝的皇后,岂有再嫁之人?”

青绵听来频频点头,忖度着说道:“可这些话也不能我们去说,当务之急,是告诉陛下身孕之事啊。”

韦妃笑而摇头,拍了拍青绵的手:“我们是不能说,却也不必我们说,一旦陛下提出立小妹为后,朝中的那些言官御史自然就会阻拦。纵然陛下一意孤行,那也……”

“什么?”青绵睁大了眼睛。

韦妃抿了抿唇,似乎迟疑,又像在抉择什么,良晌乃言:“父亲前些时候送了些东西来,里头夹了封家书。他告诉我,郑家二公子一直跟随他,现在也在长安,并且仍对小妹念念不忘。他希望我能帮二公子,劝陛下还小妹自由。”

“这还了得?一个要做皇后的人,若还和前夫纠缠不清,那陛下岂能容她?!”

“陛下待小妹情重,若旁人阻拦皆无用,便只能让他自己断情。”韦妃深吸了口气,眸色暗去,又透出几分不忍之意,“再等等吧,好歹让陛下舒心些时日。”

“那太子妃可也想好了怎么做?”

“到时候,找个合适的理由,把这封家书带到甘露殿。”

韦妃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含糊。也不知为什么,她的脑中突然涌现出许多在洛阳时的情景。那时的她,为云安奔走,为云安伸张,是真心实意想亲近这个小妹的。

而如今,她只能选择自己的前程。

……

云安入宫的消息韦令义一早也听闻了,故而见到郑梦观匆匆而至,他一点也不意外。

“将军先前说过,新君是王者之人,必以王业为重。可如今不过刚刚即位,便让云安入宫,这又作何解释?”郑梦观尚算冷静,但言辞态度不乏咄咄之势。

韦令义也没想到李珩的动作如此之快,可心里到底比年轻人多了几分成算,沉声说道:“陛下即位的典仪大事多已完成,唯有一件至今未提,便就是后宫。不管是云安,还是他原本的妻妾,都没有得到册封,所以,此事尚有转圜。”

“人已在宫中,册封还会远么?若未想好,他也不会如此急切。”郑梦观不信韦令义,也不愿再把胜算押在他的几句话里,“我今日不是来逼问将军,更不是要将军替我想办法,郑某只求将军一件事——带我入宫,面见新君!”

“你要面君?!”韦令义着实惊了一跳,身子一挺,几乎要从坐席上站起来,“你难道不知,现在的你根本没有与他周旋的余地?而且必会殃及云安!”

“难道等我为他打了胜仗,不知几年几月从北庭回来,那时就有余地了?云安等不了,我更等不了!”郑梦观不由地抬高声调,一手指向外头,激愤不已:

“我要见他,当面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北庭的战事,究竟是王业为重,还是情私为先!”

“你住口!!”韦令义一掌推开身前几案,跨到郑梦观面前拎住了他的衣襟,瞪着他,目眦尽裂,“莫说我不会引你入宫,就算我不顾一切把你送进了皇城,你也根本没有机会开口!我早就告诫过你,若不能保全自己,便不要再想旁人!”

或许韦令义说得都对,郑梦观也未必不懂。然则,韦令义根本没有经历过如此处境,却反而如李珩一样,是个居高位,随心所欲,左右他人命运之人。

十七年前,他可以为外室驱逐发妻,十七年后,他的皇帝女婿便为自己的欲望,强迫一个不愿入宫的女子。人心人情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私心私情,别人的,一文不值。

“将军和新君,其实是同一种人吧。”郑梦观忽而扬起一丝笑,笑得惨然而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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