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我替他们看着,看看这世界变得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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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涧松甚至没有丝毫要问的欲望,好像她知道什么都是理所当然,他懒洋洋的,和云蓁沐浴着阳光并肩走在一起,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满足感。

老头看到他们来很高兴,尽管他表面上不表现出来,但是林涧松知道,他是非常高兴的。

他对云蓁说:“玉珍来了。”语气有点矜持又有点兴奋。

林涧松叹了一口气,刚要说些什么,云蓁捏住了他的手,她说:“是,我来看您了,您身体还好吗?”

爷爷说:“还好,还能再活一活。”他闭上眼睛想一想,笑起来,皱纹层层迭迭,老人的面容一下子柔软起来。

他说:“还记得你那么小的一点儿,粉嫩嫩的一个小团子,人家说小婴儿都长得不好看,你可不是,从小就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我抱出去转悠,别人凑上来看一眼就夸你:‘好俊的娃娃!’长大一点了,又像个男孩子一样,野得不行,主意忒正,一丁点儿大的人指挥得那些个半大孩子团团转。后来长成大姑娘了,知道要俏了,要涂红指甲,你那么爱啃指甲,我怕把你给毒了,不让涂那油漆似的指甲油,你就躲着我偷偷哭鼻子。”

爷爷叹了口气,继续说:“谁的话都不听,谁的嘴都敢顶,出得门去人人都说吴老头养了个泼猴,别人背地里说我一句难听话,叫你知道了,能堵上门去说别人一箩筐。”

“我种了一花园子海娜花,给你染指甲,磨一点明矾进去,十个指头都包起来,我笨手笨脚的,给你裹成了十个小棒槌,你就晚上睡觉也不敢动弹,双手款款举起来放在枕头边,像个小犯人。第二天拆了布条就连蹦带跳地跑来,伸出手给我看,美得不行。”

爷爷笑得咯咯的,林涧松和云蓁安静听着,云蓁轻轻擦掉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的眼泪,爷爷说:“贞丫头这个名字取得不好,要我说,就应该叫真实的真。”他拉过云蓁的手,在她手心里颤颤巍巍写出一个“真”字,云蓁手心痒痒的,老人的手指微凉,一笔一顿都饱含力道。

爷爷又神神秘秘地说:“捡到你的时候,包你的小布包里装着一个纸条,说你叫吴贞。我也姓吴,活该我们有缘分,你就该做我吴怀秋的女儿。”

他笑眯眯地打量着云蓁,看了一会儿,手撑在下巴颏发起呆来。

云蓁轻声说:“爷爷,您再说说她吧。”

他惊了一下,“什么?”他好像没听懂云蓁的话,旋即眼泪就掉了下来:“说什么呀,人都没了,涧松那孩子怕我难受,骗我呢,我都知道!我的贞丫头已经没了,被菩萨走了,没影儿了!我这一辈子,谁都是走在我前头的,走一个,给我心上留一道口子,这样也好,多一道口子多一双眼睛,我替他们看着,看看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好,多好啊!”

云蓁忍不住,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掉,她抽抽噎噎的,哭得气都喘不过来,爷爷看着她,长叹一口气,伸出手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好孩子,别哭了,毛茸茸一双大眼睛,这么漂亮,掉眼泪就不好看啦!”

云蓁长这么大,居然是从这样一个老人身上,终于得到了亲人的感觉。

*

出了五院的大门,阳光刺得云蓁眼泪长流,这几天哭得太多,好像要把以前没流过的眼泪都补起来。她哭完眼睛就马上肿起来,红红的,像个受惊的兔子。

两人都毫无目的,推来让去半天也不晓得去哪里。最后,还是林涧松想了半天,对她说:“去爬山吧。”

他们去了一处在热门景点之外的山,外地人来旅游总是熙熙攘攘挤到久负盛名的山,他们去的这一处人很少,只有本地人才常来,工作日的下午,更是几乎没有人。

云朵像一片片厚重的棉絮,越往上走,感觉离天空越近,云也矮垂下来,一大朵一大朵遮罩在头顶。这片山绿树掩映,石板路旁的杂草也长得葳蕤茂盛,一脚下去,仿佛踩进了一片绿色的云里。

山上很清凉,风也渐渐大起来。他们不说话,只是手牵着手一步步往上爬,步伐一致,云蓁渐渐出得一身汗来。

四周都是鸟鸣虫吟,他们把城市甩在身后,踏入了另一个与凡尘相割裂的僻静之地,整个世界焕然一新。

到了半山腰,林涧松看见一处荒芜的小庙,他拉着云蓁走过去,这庙外面看上去破败不堪,里面居然有一个看起来新砌的水泥台,上面供奉着一尊金光闪闪的菩萨。四处都是燃过的香灰遗迹,菩萨就这样静静端坐着,在这片僻壤的静地,心无旁骛,仁慈又孤独。

地上有两个香客留下的蒲团,云蓁拉着林涧松不客气地坐下来,她说:“林涧松,你信不信菩萨?”

林涧松瞥了一眼菩萨,有点好笑地说:“在菩萨身边说不信是不是不太好?”

云蓁也笑起来:“我就不信,真那么灵这世上就没有苦难了,都是求心安罢了。”

她接着说:“我姥姥特别信,我四岁以前是她把我带大的,其实已经不记得什么了,就一直记得每天早晨她都要上香,用磁带放经文。我早晨闻到烧香的那股味道,就知道要起床了,但是她放的经又特别催眠,我又要醒又醒不来,迷迷糊糊的。长大了,到现在听到念经的声音还是想睡觉。”

林涧松说:“我也不信,老头还没彻底糊涂的时候也不信,他跟我说人最应该信的第一是科学,第二是自己,拜菩萨不就等于不信自己,要把决定权交给菩萨吗?这世上最多的就是没有信仰的人,信自己也是一种信仰。“

云蓁爬累了的气到现在才顺过来,她枕在膝盖上看着他说:“爷爷好有思想啊,他要是好好的,准能当个大学教授。”

林涧松轻笑了一声:“老头太认真了,要是不糊涂一定能有成就的,不过就算他糊涂了,他整个认知都是特别清醒的,我觉得他就是大脑里管理感情的那一块坏掉了,其他地方都还好好的。”

云蓁叹了口气说:“爷爷要是我爷爷就好了,人为什么不能自己选择父母呢,生下来就被分配好了,要是不合适,该怎么办呢。”

林涧松看着她,半晌,他说道:“不合适就跑,跑不掉就躲,躲到能跑掉的时候,就一口气不回头地跑掉。”

云蓁把自己埋在膝盖间,捏着一根草秆,在地上划开划去,头发落在两旁,他听到她低低的声音。

“跑过呀,最远的一次跑了一天,没有钱,身份证因为以前也跑过,被没了,交书本补课都是她直接交给老师的,从来不把钱给我。我每次去看我姥姥,她都偷偷给我一点钱,我就自己办了个银行卡,全都存起来。有一次姥姥给了我一百块钱,那天我没考好,不敢回家,就跑了,买不到火车票,我在火车站睡了一晚,第二天就被找到了。”

云蓁声音很轻:“那次打得好疼啊,从来没有那么疼过。”

林涧松说:“那你就躲起来,大声哭大声喊,或者报警,大人不应该对小孩为所欲为的。”

云蓁不抬头,声音还是很低:“哭没有用的,越哭打得越凶。”

林涧松坐过去,摸摸她的头发,叹了一口气,对她说:“那你以后就来找我,我留你。”

云蓁笑起来,眼睛亮闪闪的:“好啊,我挨了打就来找你。”

她的眼睛空灵而湿润,她说:“我小学时候有个好朋友,她爸妈从来不打她,我直到十岁才知道,原来真的有没挨过打的小孩和真的不打人的父母。很多时候我挨打,好像都不是因为我做错了,而是她觉得我做错了,我需要被打。”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呢,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和别人的完全不一样呢。以前我觉得肯定是我不好,我不能让他们满意,所以我就努力做到最好,可是我发现他们还是不满意,他们永远都不满意。到后来我就知道了,这世上很多事情是不能讲道理的,也完全没有理由。有很爱小孩的父母,就有不爱小孩的父母,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我也看不出来他们到底爱什么,他们好像没有感情,什么也不爱。”

林涧松不说话,成为了一位合格的听众,云蓁靠着他的肩膀,呼吸声在他身侧一起一伏,她的声音很沉郁,很轻,仿佛一缕烟就能把她连人带声音一起吹走了,他屏息听着她,好像听到了花朵慢慢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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